病去如抽絲。
    周末兩天，林隅安裹著被子喝了無數杯熱水，吞下好幾頓苦兮兮的藥片，那股頭重腳輕的暈眩感才總算慢慢退潮。
    周一起了個大早，雖然嗓子還有點啞，但精神頭已經回來了大半。
    踏進教室的那一刻，他莫名有些心虛，像是逃課被逮住的小學生。
    尤其是當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飄向靠窗那個位置時，正好對上沈墨竹抬起的視線。
    沈墨竹似乎剛做完一套題，筆尖還頓在紙麵上。
    看到林隅安，他眼神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極輕微地頷首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又低下頭去，仿佛他的出現隻是一件無需在意的尋常事。
    這種平淡的反應反而讓林隅安鬆了口氣。
    他快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同桌周浩立刻湊過來：“哎喲喂，可算來了！怎麼樣好了沒？周五那天看你臉色煞白，嚇我一跳。”
    “沒事了，就一點小感冒發燒。”林隅安一邊從書包裏往外掏作業一邊說。
    “那就好。哦對了，周五發的卷子巨多！還有老劉讓抄的數學筆記，喏，這是我的，你趕緊補！”
    周浩把自己的筆記本推過來。
    林隅安道了謝，看著桌上瞬間堆起來的一小摞新試卷和需要補抄的筆記，剛鬆下去的那口氣又提了上來。
    落下的功課像小山一樣等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拿出沈墨竹那天送來的資料。
    最上麵的數學卷子空白處，果然有幾處用紅筆簡潔地標注了“重點”或“易錯”，字跡淩厲，是沈墨竹的風格。他翻到物理筆記，鬼使神差地直接翻到第35頁——果然看到一個類似的受力分析模型，旁邊還有細小的批注，明確指出摩擦力的存在和方向。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趕緊合上筆記，甩開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埋頭開始奮筆疾書，試圖在早自習結束前多補一點。
    整個上午，林隅安都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課間十分鍾都沒離開過座位。
    沈墨竹則一如既往，不是在學習，就是在去請教老師的路上，兩人再無任何交流。
    下午最後一節是化學課。
    老師講完一個新知識點後，還剩些時間，便讓大家做當堂練習。
    題目有些難度，教室裏很快響起一片筆尖劃紙和細微的歎氣聲。
    林隅安擰著眉，對著題目裏複雜的化學反應方程式和實驗裝置圖發愁。
    物質的量計算一直是他的弱項，何況還結合了新的知識點。
    他卡在中間步驟，怎麼也算不出那個關鍵的數據。
    焦躁感一點點爬上來。
    他無意識地用牙齒咬著筆帽，目光在教室裏漫無目的地掃過，最後，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磁力吸引，又一次落到了斜前方的沈墨竹身上。
    沈墨竹坐姿端正，已經寫完了，正在檢查。
    側臉線條清晰冷峻，日光燈在他濃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筆尖一頓，極其輕微地側過頭。
    目光沒有任何征兆地，隔著幾排桌椅，與林隅安的撞了個正著。
    林隅安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心髒猝不及防地狂跳起來，臉頰耳朵根都開始發燙。
    他死死盯著卷子上那片讓他頭疼的空白，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去。他為什麼偏偏那個時候看過來？自己那副抓耳撓腮的蠢樣子肯定被看到了！太丟人了……
    就在他內心瘋狂自我鞭撻的時候，一張折疊起來的小紙條，從旁邊悄無聲息地遞到了他攤開的化學課本下麵。
    林隅安一愣，扭頭看去。
    是坐在他隔壁組的一個男生，朝他努了努嘴，又指了指沈墨竹的方向。
    沈墨竹已經轉回去了，背影挺拔，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林隅安的手指有些發顫，慢慢拿起那張紙條。
    普通的作業紙，折疊得方方正正。
    他做賊似的左右瞟了瞟，才小心翼翼地在桌肚下打開。上麵沒有別的，隻有一行簡潔的化學方程式，正是他卡住的那道題的核心反應。
    下麵還有一個關鍵的計算公式，旁邊用極小的字標注了一個數值單位換算的提示。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甚至沒有一個指向性的箭頭。
    但它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隅安腦子裏打死的結。
    原來……是這個地方的單位弄錯了！物質的量濃度和體積……
    醍醐灌頂。
    他趕緊拿起筆，順著這個思路重新計算，果然一路暢通，很快得出了答案。
    雖然過程肯定不如沈墨竹完美，但至少方向對了。
    他長長舒了口氣，下意識地又朝沈墨竹的方向看了一眼。
    對方依舊保持著那個專注的姿勢，仿佛遞紙條這件事隻是他的幻覺。但手心裏那張還帶著細微折痕的紙條，又實實在在地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他心裏彌漫開來。
    像是被無聲地保護了，又像是某種獨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隱秘的聯結。
    沈墨竹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卻精準地知道他在哪裏遇到了困難，並用一種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遞來了他最需要的東西。
    這種細致入微的洞察力和看似冷漠實則周全的體貼，讓林隅安的心髒像是被泡在溫水裏，又軟又漲。
    放學鈴聲響起，又是周二輔導日。
    林隅安收拾書包的動作比平時快了些。
    經過沈墨竹座位時，他腳步頓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想為紙條的事道謝，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畢竟對方似乎根本不想聲張。沈墨竹正拉上書包拉鏈，感受到他的停頓，抬眼看過來。目光平靜，帶著一絲詢問。
    “那個……圖書館……”林隅安憋出一句。
    “嗯，老地方。”沈墨竹站起身，語氣如常。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學樓。
    秋風吹過，卷起地上金黃的落葉。
    林隅安看著前方那個清瘦挺拔、始終保持著一兩步距離的背影，捏緊了書包帶子。
    今天的輔導似乎和以往沒什麼不同。
    沈墨竹檢查了他周末做的習題，指出幾個思路上的偏差，又講了新的題型。
    林隅安聽得比平時更加認真，努力想從對方冷靜的敘述裏捕捉到哪怕一絲超出“責任”範圍的東西。
    但他失敗了。
    沈墨竹的表現無懈可擊，專業、耐心、冷淡。
    輔導結束，沈墨竹照例從筆記本裏抽出兩張紙遞過來：“下周的重點和對應習題。”
    林隅安接過，低聲道：“謝謝。”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聲音更低了，“還有……下午化學課……也謝謝。”
    沈墨竹整理書包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睫毛都沒顫一下，隻是淡淡地回了兩個字：“順手。”又是順手。
    林隅安看著他把書包甩到肩上，準備離開，那句盤桓在心頭一下午的話，終於衝口而出：
    “那個……你明天早上……一般幾點到教室？”
    問完他就後悔了。這問題太突兀，太莫名其妙。
    沈墨竹果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鏡片後的眼睛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疑惑。
    林隅安臉頰發燙，硬著頭皮解釋：
    “我……我想早點來補筆記，但是……有時候教學樓門沒開……”
    他越說聲音越小，覺得自己找了個蠢透了的借口。
    沈墨竹看著他，沉默了幾秒。
    那目光似乎帶著某種穿透力，讓林隅安幾乎想落荒而逃。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沈墨竹開口了，報了一個時間：“六點四十。”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
    “哦……好，謝謝……”林隅安訥訥地應著，心裏卻像有隻小鳥撲棱了一下。沈墨竹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第二天，周三。
    林隅安幾乎是睜著眼睛等到天蒙蒙亮。
    他提前了整整二十分鍾出門，一路跑到學校，才六點半剛過。
    教學樓果然還鎖著大門，隻有幾個住宿生在門口一邊啃早餐一邊等。
    深秋的清晨寒氣很重，他裹緊了外套，跺著腳取暖，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宿舍樓的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到六點三十八分，那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準時出現在晨曦微光中。
    沈墨竹背著書包，手裏拿著一本單詞書，正邊走邊看。
    走到教學樓門口，他似乎才注意到縮在一邊的林隅安，目光從單詞書上抬起，落在他身上。
    林隅安緊張得手心冒汗，擠出一個笑：“早啊。”林隅安站在自己的座位旁，看著沈墨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冷白的側臉，忽然覺得，自己那個“補筆記”的借口，或許早就被看穿了。
    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或者驅趕。
    林隅安默默地坐下，也拿出書本來。安靜的教室裏隻有兩人翻動書頁和筆尖劃過的細微聲響。
    晨曦透過窗戶，一點點變得明亮溫暖，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安靜的地麵上。
    雖然沒有對話，但這種奇異的、共享著清晨靜謐時光的感覺，卻讓林隅安心裏那片剛才還空落落的地方，慢慢被一種安穩的情緒填滿。
    他偷偷看了一眼對麵專注的沈墨竹。
    這個人，好像真的……隻是表麵冷而已。
    他低下頭，嘴角忍不住，悄悄地彎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
    然後深吸一口帶著涼意和書本清香的空氣，也開始真正專注地，投入到了眼前的功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