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丞相的質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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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無形的召喚
陳遠是在深夜被帶走的。沒有粗暴的押解,隻有兩名沉默如鐵的丞相親衛出現在營房門口,他們的甲胄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陳義士,丞相有請。”為首一人聲音平板,毫無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陳遠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在這一刻反而奇異般地鬆弛了一些。風暴的中心,總比在漩渦邊緣被無形的壓力碾碎要好。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點了點頭,沒有多問一句,平靜地跟隨他們走出營房。
夜色濃重,漢中城仿佛沉睡在巨大的悲傷與不安之中。街道寂靜無聲,隻有他們三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單調的回響。穿行過戒備森嚴的丞相府門禁,繞過曲折的回廊,最終停在一處遠離正堂、隱於竹林深處的幽靜院落前。院門無聲開啟,一股混合著墨香、藥草氣息以及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威壓感撲麵而來。
兩名親衛停在院門外,如同融入陰影的石雕。引路的親衛低聲道:“丞相在裏麵,請自行入內。”說罷,也退至一旁。
陳遠獨自一人,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看似普通卻重逾千斤的木門。
(2)如淵如獄的凝視
房間不大,陳設極為簡樸,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冷與肅穆。牆壁上懸掛著幾幅墨跡淋漓的字畫,內容多為誡勉或山川形勢圖。一張寬大的書案幾乎占據了房間的三分之一,上麵堆滿了卷帙浩繁的竹簡、帛書,以及散落的筆墨。幾盞造型古樸的青銅燈台燃著明亮的燭火,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卻也投下許多搖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陰影。
書案之後,端坐著一個人。
清臒,是陳遠的第一印象。那身寬大的丞相袍服,似乎空蕩蕩地罩在一副過於消瘦的骨架上。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深刻的麵部輪廓,眼窩深陷,顴骨微凸,鬢角已染上明顯的霜色。連日來的操勞、街亭慘敗的重壓,以及此刻盤踞心頭的巨大疑雲,都在那張臉上刻下了無法掩飾的疲憊痕跡。
然而,當他的目光抬起,投向走進來的陳遠時,所有的疲憊感瞬間被一種令人心悸的銳利所取代。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洞察世間萬物的星芒。目光並不凶狠,沒有刻意的威壓,隻是平靜地、專注地投射過來,如同兩柄無形的、淬煉了千年智慧與權柄的利劍,瞬間穿透了陳遠刻意維持的平靜外表,直抵靈魂深處。陳遠感覺自己仿佛被置於一麵照妖鏡下,五髒六腑、所思所想都被這目光無情地剖析、審視。一股無形的、冰冷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水銀,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讓陳遠幾乎難以呼吸。
這就是諸葛亮。蜀漢的擎天之柱,智慧的化身,此刻,也是決定他陳遠生死的裁決者。
“草民陳遠,拜見丞相。”陳遠依照路上臨時抱佛腳學來的禮節,深深躬身,聲音竭力保持平穩,但尾音仍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在這目光之下,任何偽裝都顯得蒼白無力。
“免禮。”諸葛亮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後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敲打在寂靜的房間裏。他並未讓陳遠落座,隻是用那深邃的目光,持續地、靜靜地籠罩著他,仿佛在評估一件從未見過的、充滿未知危險的物品。
沉默持續了數個心跳的時間,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燭火噼啪作響,更漏滴答,聲音在極致的安靜中被無限放大。
“坐。”終於,諸葛亮指了指書案側麵一張矮小的蒲團。
陳遠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盯著自己麵前一小塊光潔的地板,不敢再與那雙眼睛對視。那目光帶來的壓力太強,強到他怕自己一個眼神的閃爍,就會暴露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3)步步緊逼的詰問
“陳遠。”諸葛亮緩緩開口,念著他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審視的意味,“籍貫何處?家中尚有何人?”
開始了。陳遠心念電轉,早已打好的腹稿在腦中飛速過了一遍。“回丞相,草民……乃南陽郡新野人氏。家道中落已久,父母早亡於黃巾之亂,家中已無親眷。這些年……一直在荊襄、關中一帶流徙,做些零活糊口,後……後為求口飯吃,入了軍伍。”他的聲音保持著一種底層流民特有的、帶著麻木與認命的平靜。這是他能想到最穩妥、也最難查證的身份。亂世之中,流民如草芥,戶籍混亂,死無對證。
“新野……”諸葛亮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案光滑的邊沿劃過,眼神似乎飄忽了一瞬,新野,那是他初出茅廬之地。“流徙多年,竟習得如此一身驚世駭俗的醫術?”他的目光陡然收回,重新聚焦在陳遠身上,語氣平淡,卻像一把精準的解剖刀,瞬間切入了核心,“師承何人?所學何典?”
問題來了!陳遠心頭一凜,知道這是最關鍵的一關。他抬起頭,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回憶的茫然與對“奇遇”的敬畏:“回丞相,草民……不敢稱習得醫術。隻是……隻是幼時在荊山之中迷途,幸遇一位……一位形貌奇古的遊方老丈。他見我可憐,又似有幾分……靈性,便在山中逗留了數日,教了草民一些……一些應急救命的手段。言道……言道萬物有靈,生滅有道,救急之法,在乎”清創”、”阻血”、”通氣”、”固本”數要。所用器物,皆是他隨身所攜的”奇物”,草民隻識其用,不明其理,更不知其名。老丈臨別時,贈予草民一個皮囊,內裝些許器物,便是草民在街亭所用之物……老丈飄然而去,再無音訊。”他描述得盡量模糊,強調“奇人”、“奇物”、“不明其理”,將一切推給虛無縹緲的機緣。
“奇人?奇物?”諸葛亮輕輕重複著,臉上看不出喜怒,但那雙眼睛裏的審視光芒,卻更加銳利了幾分。“那縫合皮肉之術,口對口渡氣之法,也是那老丈所授?”
“是。”陳遠硬著頭皮點頭,“老丈言……言皮肉若裂,需如織衣般縫合,方能阻汙穢侵入,促其愈合。氣息斷絕,乃生氣離體,需外力助其歸位,口對口渡氣,輔以胸腹按壓,可……可模擬生氣流轉,強續生機片刻。”他盡量用這個時代可能理解的語言去“翻譯”現代醫學概念,但聽起來依然古怪無比。
諸葛亮沉默著,指節在書案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如同刑訊倒計時般的篤篤聲。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陳遠感到後背的冷汗正緩緩滲出,浸濕了粗布衣衫。
“你如何看待街亭之戰?”諸葛亮的問題陡然一轉,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指另一個敏感核心!
陳遠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問題太危險了!直接評價一場剛剛發生的、導致慘敗的戰役?評價的還是丞相極為倚重、如今又生死未卜的參軍馬謖?他腦中警鈴大作。
“草民……草民隻是一介小卒,豈敢妄議軍國大事?”陳遠立刻低下頭,做出惶恐狀。
“但說無妨。”諸葛亮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你親曆戰場,所見所感,直言即可。”
陳遠知道避無可避。他急速思考著,回憶著王平當時的反應和後來聽到的隻言片語。“草民……草民見識淺薄,隻是……隻是當時隨軍上山紮營,看著山下魏軍旌旗如林,將山下水源道路盡收眼底……心中……心中便覺得……覺得……”他故意停頓,顯出努力尋找合適詞彙的笨拙,“覺得……有些不妥。山下敵軍若圍而不攻,斷我水道……山上無水,軍心必亂。王平將軍……似乎也力勸過馬參軍……可惜……”他沒有直接批評馬謖,而是將觀點巧妙地依附在王平身上,這是目前唯一安全的立場。他最後含糊地以一聲歎息結束,表達了對王平意見未被采納的遺憾和對結果的惋惜。
(4)致命的“超前”
諸葛亮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古井無波。陳遠的回答,從表麵上看,邏輯自洽:流民身份無懈可擊,奇遇之說玄之又玄無法證偽,對街亭的看法也巧妙地借用了王平的觀點,顯得謹慎且“合理”。然而,正是這種表麵上的“合理”,讓諸葛亮心中的疑慮如同野草般瘋長。
他閱人無數,洞悉人性。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極力模仿著底層流民的木訥與卑微,但在那刻意低垂的眼簾下,偶爾閃過的光芒,卻是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冷靜?或者說,是一種超然?那不是無知者的茫然,也不是狡黠者的算計,而是一種……仿佛站在更高處俯瞰一切的疏離感。他的措辭,在模仿市井俚語時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而在描述“醫術”時,那種試圖用這個時代的語言去“轉譯”的痕跡,更是欲蓋彌彰。
尤其是……諸葛亮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捕捉到了陳遠話語中兩個極其突兀、如同砂礫落入珍珠盤中的詞彙。
當陳遠再次描述救治過程,提到清理傷口時,他說:“……需清除汙穢,以防”感染”……”
“感染?”諸葛亮心中默念,這個詞從未在任何醫典、任何典籍中出現過!它是什麼意思?是“邪毒內侵”?還是“穢氣腐肌”?為何要用一個如此生僻、甚至可能是生造的詞?
緊接著,陳遠在解釋為何要用那種“近乎透明的布條”覆蓋傷口時,又下意識地補充道:“此物可隔絕外界穢物,保持傷口……相對”消毒”……”
“消毒?!”這個詞如同驚雷,在諸葛亮腦海中轟然炸響!消,滅也。毒,何毒?是金創之毒?還是瘴癘之毒?為何要用“消”這個字?它指向的是一種主動清除、滅殺的過程!這與他所知的任何療傷理念都截然不同!這個詞彙背後所隱含的,是一種對“病邪”本質截然不同的、極具攻擊性的認知!
這兩個詞,如同黑夜中的兩道閃電,瞬間撕裂了陳遠精心編織的謊言迷霧!它們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任何已知的傳承!它們突兀、怪異,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指向未知的冰冷邏輯!
諸葛亮的手指停止了敲擊。他端起案頭早已涼透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動作看似隨意,但陳遠卻敏銳地感覺到,房間裏的空氣驟然變得更加寒冷、更加沉重。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仿佛結上了千年寒冰,所有的審視都化作了冰冷的、洞穿一切的確認。
“陳遠,”諸葛亮放下茶盞,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你所言那位遊方老丈,仙蹤渺渺,無從查考。你所授之術,驚世駭俗,聞所未聞。你所用之物,精巧奇絕,非金非革,非絲非麻,非此世間應有之物。”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兩柄實質的冰錐,牢牢釘在陳遠驟然繃緊的臉上:
“你所言”感染”、”消毒”二詞,其意晦澀,其理幽深,其源……更是可疑。此等詞彙,此等理念,絕非人間遊方之術所能承載。”
諸葛亮身體微微前傾,那清臒的麵容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一座無形的大山向陳遠壓來:
“你,究竟從何而來?你所持之術,又究竟……是何物所授?”
沒有咆哮,沒有怒斥,隻有這平靜到了極致的詰問。但這平靜之下蘊含的力量,卻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加可怕。陳遠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幾乎凍結!他最大的秘密,那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思維方式和知識碎片,終究還是在最智慧的人麵前,暴露了那無法徹底掩藏的冰山一角!
諸葛亮的目光,已經不再是審視,而是近乎宣判——此人所言不實,其術非人間所有!
陳遠張了張嘴,喉嚨卻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房間裏的燭火瘋狂搖曳,在他驟然蒼白的臉上投下驚慌失措的剪影。質詢的牢籠,在這一刻,轟然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