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歸途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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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鼓點敲打著殘兵們疲憊不堪的神經,也敲打著陳遠肩上無形的壓力。王平的隊伍沿著河穀艱難地向南跋涉,速度緩慢。千人殘兵,除去傷員和必要的護衛,真正能戰者不足半數。失敗的陰影如同沉重的鉛雲,籠罩在每個人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沉默的行軍隊伍裏,隻有傷兵壓抑的**、沉重的腳步聲和輜重車吱呀的聲響在回蕩。
陳遠被安排在隊伍中段,靠近那輛臨時征用的、鋪著幹草的輜重車,馬謖就躺在上麵,由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兵照看。陳遠自己的左肩和肋下的傷口被王平派來的軍醫(一個頭發花白、愁眉苦臉的老者)草草處理過——清洗(用的是渾濁的河水)、撒上不知名的灰褐色藥粉(帶著刺鼻的草木灰味),然後用相對幹淨的布條包紮。過程粗暴而疼痛,陳遠咬牙忍著,心中卻對古代的“醫療”水平有了更直觀的認識:防感染?不存在的,祈禱別化膿就是萬幸。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昏迷的馬謖身上。這位參軍依舊麵色慘白如紙,呼吸微弱,但脈搏似乎比昨日穩定了一些。陳遠每天都會找機會湊近觀察,解開繃帶查看傷口(老軍醫對此頗有微詞)。頭部的包紮布條下,邊緣開始出現一絲絲淡黃色的滲液,傷口邊緣也有些發紅——這是感染的早期征兆!他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沒有抗生素,沒有幹淨的敷料,甚至連換藥的清水都難以保證清潔。他隻能反複提醒照看的老兵,盡量保持傷口幹燥,用相對幹淨的布擦拭滲液。老兵唯唯諾諾,眼神裏卻滿是茫然和不解。
傷兵營是隊伍中另一個移動的地獄。陳遠在照顧馬謖之餘,目光無法不被吸引過去。**聲、哭嚎聲不絕於耳。老軍醫帶著幾個同樣愁眉苦臉的助手,如同救火隊員般穿梭其間。他們的手段簡單而殘酷:對於斷肢,用燒紅的烙鐵燙焦傷口止血,然後撒上藥粉包紮;對於深可見骨的傷口,同樣烙燙或撒上刺激性的藥粉;對於發燒的傷兵,灌下顏色可疑、氣味刺鼻的草藥湯……哀嚎聲伴隨著皮肉焦糊的惡臭,令人作嘔。傷兵的死亡率高得驚人,每天清晨出發前,隊伍旁都會留下幾具用草席匆匆裹起的屍體。陳遠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滿了無力感和對現代醫學的深切懷念。他曾嚐試向一個腹部被矛刺穿、高燒不退的年輕士兵建議“清創”和“引流”,換來的是軍醫助手警惕而茫然的眼神:“清創?引流?何物?莫要幹擾醫者!”最終,那個年輕士兵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斷了氣。
歸途絕非坦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小股的魏軍騎兵和步卒斥候如同幽靈般,不時出現在隊伍側翼或後方。
一次,隊伍穿過一片狹窄的穀地。負責側翼警戒的什長經驗不足,哨位設置得過於靠近主路,視野受限。陳遠在隊伍中觀察地形,發現穀地兩側的高坡林木茂盛,極易設伏。他忍不住靠近負責殿後的一個都伯(低級軍官),指著高坡建議:“軍爺,兩側高坡恐有伏兵,哨位當再前移百步,占據製高點,視野更佳。另,可於穀口狹窄處布設簡易鹿砦絆索,遲滯敵騎。”
那都伯姓趙,一臉絡腮胡,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眉頭緊鎖,帶著明顯的不悅和輕蔑:“汝一潰兵,懂得甚麼行軍布陣?哨位自有章法!布設鹿砦?徒費力氣,延誤行軍!休得胡言!”他對陳遠這個“妖術救人”的家夥本就心存芥蒂,更反感其“指手畫腳”。
陳遠碰了一鼻子灰,隻能暗自警惕。果然,隊伍行進至穀中段時,兩側高坡上突然箭如雨下!雖然因哨位及時發現(位置靠後,發現稍遲),隊伍有所防備,舉盾格擋,但仍造成十餘人傷亡。更麻煩的是,一隊約三十人的魏軍輕騎從穀口後方殺出,試圖截斷隊伍!
“結陣!槍兵在前!”王平沉穩的吼聲響起,隊伍迅速收縮防禦。但魏騎速度極快,衝擊力強,瞬間衝散了後隊部分驚慌的士兵,眼看就要造成更大混亂!
就在此時,陳遠動了!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慌亂後退,反而逆著人流,撿起地上一支散落的長矛,猛地衝向一輛輜重車旁!那裏正好有幾根備用的、削尖的木樁和繩索!在趙都伯驚愕的目光中,陳遠動作快如閃電,用繩索迅速將兩根木樁呈X形斜插在魏騎衝擊路徑前的地麵縫隙中,再用另一根繩索將其與輜重車軲轆相連!
“絆索!”他大吼一聲,提醒附近的士兵。
衝在最前的魏騎什長根本沒注意到這簡陋的陷阱,戰馬前蹄猛地撞上斜插的木樁和繃緊的繩索!
唏律律——!戰馬慘嘶著轟然向前栽倒!馬背上的什長被狠狠甩飛出去!後麵幾騎猝不及防,要麼被絆倒的戰馬阻擋,要麼緊急勒馬,陣型瞬間大亂!
“殺!”王平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機,果斷下令反衝鋒!附近的蜀軍士兵士氣大振,挺著長矛、揮舞著刀劍撲了上去!失去速度優勢又陷入混亂的魏騎頓時成了靶子,被迅速分割圍殺,隻有寥寥數騎倉惶逃竄。
戰鬥結束,清理戰場。王平走到那簡陋卻有效的絆索前,又看了看被士兵們從泥地裏拖起來的、摔得七葷八素的魏軍什長(已束手就擒)。他沉默片刻,銳利的目光掃過一臉土灰的趙都伯,最後落在同樣灰頭土臉、但眼神沉靜的陳遠身上。
“你做的?”王平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陳遠抹了把臉上的泥點,點點頭:“情急之下,胡亂為之。”
王平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隻是對趙都伯沉聲道:“趙都伯,前哨後撤,視野不清,險釀大禍!回營自領十軍棍!警戒哨位,按他方才所言,前移百步,占據高地!”趙都伯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低頭抱拳:“喏!”看向陳遠的眼神更加複雜,既有後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
類似的小規模衝突在後續幾天的行軍中層出不窮。陳遠在戰鬥中展現出的悍勇和那種迥異於常人的戰術意識(如利用地形製造局部優勢、建議小隊伏擊而非硬拚、強調夜間暗哨輪換等),一次次在危急關頭起到作用。他如同不知疲倦的困獸,每一次戰鬥都衝在前麵,用繳獲的魏軍環首刀格殺數名敵人,身上又添了幾道新傷。他沉默寡言,隻專注於戰鬥和照顧馬謖,漸漸贏得了一些底層士兵的敬畏。士兵們私下裏稱他為“陳瘋子”或“血手郎中”,眼神中少了些最初的恐懼,多了些對強者的認可。但中下層軍官們,尤其是像趙都伯這樣吃過癟的,看他的眼神則充滿了更深的忌憚和疏離——此人太過危險,能力詭異,絕非池中之物。
一天傍晚紮營後,王平罕見地沒有立刻巡視營地,而是徑直走到陳遠照看馬謖的篝火旁。他揮退左右,目光如炬,盯著正在小心給馬謖擦拭額頭滲汗的陳遠。
“你的傷,恢複得倒快。”王平聲音低沉,開門見山。
陳遠手上動作未停,頭也不抬:“皮肉傷,無礙筋骨,托將軍福,有藥敷。”
“哼。”王平輕哼一聲,蹲下身,目光掃過馬謖頭上那與眾不同的包紮方式,“這幾日,你屢次助戰,頗有章法。非尋常潰兵所能為。你…究竟是何方人士?師從何人?這救人之術,這戰陣之法,聞所未聞!”
試探來了!陳遠心中警鈴大作。他停下動作,抬起頭,迎向王平審視的目光。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照出疲憊和傷痕,也掩蓋了他眼神深處的波瀾。他早已打好腹稿,聲音帶著刻意偽裝的沙啞和一絲悲涼:
“稟將軍,小人…本是涼州隴西郡人士,家中薄有田產。然去歲大旱,又逢羌亂…父母…皆死於亂兵之手…”他語氣低沉,帶著真實的、對現代戰爭中逝去戰友的哀傷,“田宅盡毀…小人孤身一人,流落至關中…途中…途中被魏軍強征為役夫,隨軍運送糧草。街亭大戰前,趁亂逃脫,又被潰兵裹挾上山…混亂中,見參軍大人倒於亂石間,尚有氣息…小人幼時,曾遇一遊方老道,略通些岐黃之術…當時隻想著救人,胡亂包紮…不想竟僥幸…至於戰陣之事,小人…小人隻是怕死,胡亂掙紮罷了,哪有什麼章法…讓將軍見笑了。”他低下頭,避開王平銳利的目光,顯得卑微又惶恐。
涼州流民,家破人亡,被強征,逃役,被潰兵裹挾…這個身份背景混亂但常見,幾乎無法查證。遊方奇人傳授醫術,更是無從對證。至於戰場表現,歸咎於求生的本能和“胡亂掙紮”,雖然牽強,但也勉強說得通。
王平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他顯然沒有全信。陳遠的口音雖然刻意模仿了關西腔調,但某些用詞和語氣仍顯生硬。那救人之術的精妙,絕非“胡亂包紮”能解釋。戰場上的冷靜和戰術意識,更非“怕死掙紮”能擁有。疑點重重。
但王平沒有追問。他凝視了陳遠片刻,目光又落回昏迷的馬謖臉上。馬謖微弱但穩定的呼吸,是眼前最大的“奇跡”和謎團。最終,他站起身,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無形的壓力:
“不論如何,你救下參軍,於國有功。這幾日助戰,亦是有功。好生照看參軍。待回到漢中,丞相…自有明斷。”他刻意在“丞相”二字上加重了語氣,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陳遠,“你的來曆…暫且記下。安心養傷,莫要多生事端。”
“謝將軍!小人明白!”陳遠連忙低頭抱拳,姿態放得極低。他能感覺到王平話語中的鬆動和一絲微妙的認可(對其能力的認可),但更深的是警告和保留。他的身份危機並未解除,隻是被暫時擱置了。
王平轉身離去,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營地的篝火光影中。陳遠緩緩直起身,望著跳動的火焰,後背已被冷汗浸濕。王平最後那句“丞相自有明斷”,如同冰錐刺入他的心髒。
漢中越來越近了。沿途的景色不再那麼荒涼,偶爾能看到被戰火波及的村落廢墟,也能遇到零星的、從山中躲藏歸來的百姓。隊伍的氣氛似乎也稍稍緩和了一些,士兵們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對家園的渴望。輜重車上,馬謖的呼吸依舊微弱,但陳遠檢查時發現,頭部傷口邊緣的紅腫似乎…竟然有消退的跡象?滲液也少了!雖然依舊有感染風險,但這恢複力遠超他的預期!是馬謖體質特殊?還是這古代的細菌毒力不強?抑或是他那簡陋的清創和包紮,真的起了關鍵作用?陳遠心中驚疑不定。
然而,這微弱的好消息絲毫不能緩解他內心的不安,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他救活了馬謖。
這個在曆史上本該死在街亭、被諸葛亮揮淚斬首以正軍法的關鍵人物,現在正躺在輜重車上,頑強地活著!
諸葛亮會怎麼想?
是欣喜於心腹愛將的生還?還是震怒於軍令無法執行?是感激他這個救命恩人?還是將他視為破壞軍法、擾亂天數的妖人?
曆史的車輪,是否會因為自己這隻來自異世的蝴蝶輕輕扇動的翅膀,而徹底轉向未知的深淵?前方等待他的漢中,是安全的港灣,還是…另一個更凶險、更複雜的龍潭虎穴?
陳遠望著漢中方向隱約可見的、在暮色中起伏的山巒輪廓,仿佛看到一張無形而巨大的網,正緩緩向他張開。那網的中心,是那位羽扇綸巾、智慧近妖的蜀漢丞相。他救下馬謖的舉動,究竟是打開了一線生機,還是親手將自己送入了絕境?
歸途的荊棘尚未踏盡,心頭的陰霾卻已濃重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