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暫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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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鹿穩健的步伐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穿透風雪的咆哮,將最後一點刺骨的寒意隔絕在身後那厚實溫暖的壁壘之外。陳燼的意識沉浮在無邊的黑暗與暖意交織的混沌裏,像一片終於找到港灣的殘破小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幾個世紀,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鬆木燃燒的暖香、動物皮毛的膻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煙火氣息鑽入他的鼻腔,將他從深沉的昏睡中輕輕喚醒。
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光線昏暗柔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奇特的圓錐形結構——粗壯的鬆木椽子向上收攏,形成一個穩固的尖頂,覆蓋著厚厚的、深棕色的樺樹皮和獸皮。中央,一個用石塊壘砌的低矮火塘正熊熊燃燒,跳躍的火焰將溫暖的光和影投射在圓形的、被煙熏得微黑的內壁上。空氣溫暖而幹燥,帶著鬆脂和久遠歲月沉澱的獨特氣息。
“仙人柱……”一個陌生的詞彙在陳燼混沌的腦海中浮現,伴隨著林星野在風雪中那句“回家”的低語。這裏就是家?他艱難地轉動眼珠。
視線有些模糊,但他能感覺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厚實的、鋪著柔軟獸皮的矮榻上。身上蓋著的毛皮褥子異常厚重溫暖,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卻貪婪地汲取著這份久違的暖意。身上的濕冷衣物已被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略顯寬大、但幹淨柔軟的、同樣帶著獸皮氣息的衣褲。凍傷的手腳傳來一陣陣麻癢刺痛的感覺,提醒著他生命正在緩慢複蘇。
火塘邊,一個高大沉穩的身影背對著他,正用一根長柄木勺緩緩攪動著吊在火上的鐵鍋,鍋裏散發出濃鬱的、帶著肉香的蒸汽。是那個將他從雪地裏撿回來的烏特部少年。他脫去了厚重的風雪外袍,隻穿著一件深色的、鑲著彩色布邊的麅皮坎肩(“蘇恩”),露出線條流暢結實的手臂。火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下頜線繃緊,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力量感。
就在這時,厚重的皮簾門被掀開,一股寒氣裹挾著雪花卷入,又被迅速隔絕在外。一個身材同樣高大、麵容剛毅、鬢角已染風霜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更為厚實考究的麅皮袍,腰間束著寬皮帶,懸掛著一柄古樸的獵刀。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瞬間掃過整個仙人柱,最終精準地落在了矮榻上的陳燼身上。那目光銳利、審視,帶著毫不掩飾的疑惑和一種無形的威壓,讓剛剛感到一絲暖意的陳燼瞬間如墜冰窟,下意識地想蜷縮起來。
“阿什庫爾(林星野的烏特部名)。”中年男人的聲音低沉有力,如同鬆濤滾動,用的是烏特部語。
林星野聞聲立刻放下木勺,轉過身,恭敬地微微頷首:“阿瑪(父親)。”他的目光在父親和陳燼之間快速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海峰——這位烏力楞的族長,目光沉沉地落在陳燼臉上,用生硬但清晰的漢語問道:“漢人?從哪裏來?為什麼一個人倒在林子裏?”每一個問題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陳燼剛剛回暖的心上。
陳燼的喉嚨幹澀發緊,如同被砂紙磨過。他張了張嘴,試圖發出聲音,卻隻發出幾聲嘶啞的咳嗽。巨大的恐懼和過往的冰冷記憶瞬間攫住了他。孤兒院冰冷的鐵門、護工警惕的眼神、同伴們探究又帶著惡意的低語……“來曆不明”帶來的永遠是猜忌和排斥。他該如何解釋?說自己是逃出來的孤兒?誰會相信?誰會收留一個無根的浮萍?他垂下眼睫,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手指死死攥緊了身下的獸皮。
“阿瑪,”林星野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有意無意地擋在了陳燼和父親銳利的目光之間,“他凍壞了,差點死在雪裏。我遇見他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他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陳述事實的語氣。
林海峰的視線轉向兒子,眉頭微蹙:“阿什庫爾,你知道規矩。烏力楞不輕易收留外人,尤其是來曆不明的漢人。大雪封山,食物本就緊張。”他的話語平靜,卻字字如重錘,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裏,也敲打在陳燼脆弱的心弦上。那“外人”二字,像冰錐一樣刺入陳燼的耳中。
林星野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他再次抬起頭,直視著父親的眼睛,那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恭敬溫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磐石般的堅定和責任感,那是屬於未來族長的雛形。
“阿瑪,”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溫暖的仙人柱內,“規矩是人定的,生命是騰格裏(天神)賜的。我遇見了他,不能看著他凍死在外麵,那是違背山神白那恰的旨意。”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火塘邊懸掛的幾塊上好的、尚未來得及處理的麅子皮,又看向門外風雪的方向,“我知道家裏的難處。開春之前,我的那份口糧,分他一半。我獵到的鹿,第一頭最好的,歸公倉。我那頭剛成年的馴鹿”莫日根”,也先算作擔保。”他報出的,是部落裏極有價值的財產。
林海峰的眼神微微一凝。兒子的話,尤其是搬出了山神的意誌,以及他提出的具體而沉重的“擔保”——犧牲自己的份額,貢獻額外的獵物,甚至押上了他心愛的、代表著財富和未來的馴鹿,這分量遠超他的預期。他看著兒子眼中那份不容動搖的決心,又瞥了一眼矮榻上那個瘦弱、蒼白、眼神裏盛滿恐懼和絕望的少年。那少年身上散發出的,是一種被世界徹底拋棄後的死寂氣息,與這充滿生命力的仙人柱格格不入。
半晌,林海峰才沉沉地開口,依舊是烏特部語,語速很慢,目光銳利地釘在林星野身上:“阿什庫爾,烏力楞的擔子,以後要落在你肩上。你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乎族人的信任。收留他,會引來議論,也可能帶來麻煩。你,想清楚了?為他,值得?”
林星野沒有絲毫猶豫,他挺直了脊背,目光清澈而堅定地迎向父親:“阿瑪,我想清楚了。規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他倒在那裏,我看見了,這就是騰格裏的安排。麻煩,我來擔。值不值得……”他微微側頭,目光落在陳燼因為緊張而蜷縮起的手指上,聲音低沉了幾分,“等他活過來,能說話了,再問他自己值不值得活下去吧。但現在,他需要一條活路。”最後幾個字,斬釘截鐵。
火塘裏的鬆枝噼啪作響。仙人柱內陷入一片沉寂,隻有風雪在門外嗚咽。林海峰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複雜,有審視,有考量,最終,那銳利的鋒芒似乎收斂了一絲。他不再看陳燼,隻是對著林星野,用漢語沉聲道:“人是你帶回來的,你負責看好他。傷好了,能幹活了,就讓他幹活。烏力楞,不養閑人。”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掀開皮簾,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風雪中。
沉重的皮簾落下,隔絕了寒風,也暫時隔絕了那道令人窒息的威壓。仙人柱內隻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林星野略顯沉重的呼吸聲。陳燼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一鬆,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他抬起頭,看向那個為他擋下風暴的背影,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眶不受控製地湧上一股酸澀的熱意。
林星野轉過身,臉上那份麵對父親時的剛毅和沉重已經褪去,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他走到矮榻邊,蹲下身,拿起旁邊一個粗糙的木碗,從吊鍋裏舀了大半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鬱肉香的湯,又小心地撇開浮油。他動作不算特別輕柔,但帶著一種利落的細心。
“喝吧。”他將木碗遞到陳燼唇邊,聲音恢複了那種帶著烏特部韻律的漢語,“肉湯,加了驅寒的草藥。喝了,暖和。”
碗沿觸碰到了陳燼幹裂的嘴唇。那滾燙的溫度和濃鬱的香氣瞬間刺激了他麻木的感官。他顫抖著伸出僵硬的手,想要接過碗,卻使不上力。林星野沒有鬆手,隻是穩穩地端著碗,微微傾斜,讓溫熱的湯汁緩緩流入陳燼口中。
第一口熱湯滾過喉嚨,帶來一陣刀割般的刺痛,隨即是久旱逢甘霖般的巨大慰藉。一股**順著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驅散了骨髓深處最後一絲頑固的寒意。陳燼貪婪地小口吞咽著,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堤壩,混合著湯汁,無聲地滑落臉頰,滴在粗糙的獸皮褥子上。
林星野默默地看著,沒有出聲安慰,隻是穩穩地端著碗,耐心地喂著。直到碗裏的湯見了底,他才放下碗,用一塊幹淨的布巾,動作略顯生疏地擦去陳燼臉上的淚痕和湯漬。
“我叫阿什庫爾·林星野,”他看著陳燼的眼睛,認真地介紹自己,然後又指了指門外,“剛才,是我阿瑪,林海峰,烏力楞的族長。”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最後用漢語清晰地補充道:“這裏,暫時是你的家。活下去,別的,以後再說。”
家……
這個字眼再次被這個叫林星野的少年說出,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承諾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陳燼望著他火光映照下堅毅的側臉,感受著胃裏那團久違的暖意,凍僵的心湖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極其微弱地、悄然地鬆動了一下。活下去。是的,他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