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冬北京
    十年了，他依然不能釋懷，那個人為什麼騙他，卻把自己送到了地獄裏。
    金箔般的燈光流淌在“星輝盛典”後台VIP休息室的每一個角落，空氣裏懸浮著昂貴香檳的微醺氣泡和高級化妝品混合的甜膩香氣，嗡嗡的人聲被厚重的天鵝絨帷幕過濾成模糊的背景音。林星野端坐在寬大的化妝鏡前，像一尊被精心供奉的神像。
    鏡中映出的男人，輪廓深邃得如同刀刻，每一根線條都經過上帝之手最苛刻的打磨。高定絲絨禮服妥帖地包裹著他比例完美的身軀，深沉的墨藍色襯得他皮膚愈發冷白。造型師正用細小的刷子，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點幾乎看不見的散粉掃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動作帶著近乎朝聖的虔誠。新晉影帝的光環，正以肉眼可見的熱度炙烤著這方寸之地，空氣都因這份榮耀而微微扭曲。
    “星野哥，您看看，還有哪裏需要調整？”造型師的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林星野的視線從鏡中自己完美的倒影上緩緩移開，落向虛空。他微微頷首，唇角習慣性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一個被千萬次演練、精準到毫米的、無可挑剔的微笑。這個笑容曾登上過無數頂級雜誌封麵，點燃過無數尖叫，是他行走於這個浮華世界的通行證，也是他最堅固的鎧甲。
    “很好，辛苦。”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磁性，如同大提琴的G弦被輕輕撥動。然而，這聲音裏沒有溫度，隻有一層精心打磨過的、光滑的冰殼。
    助理小夏適時地遞來一杯溫水，透明的玻璃杯壁凝結著細小的水珠。“星野哥，潤潤喉，還有十五分鍾紅毯。”
    “嗯。”林星野應了一聲，修長的手指伸向杯子。指尖觸及那溫熱的玻璃壁，一股截然相反的、刻骨銘心的冰冷觸感，如同淬毒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神經！
    “啪嗒！”
    水杯脫手，砸在厚實的地毯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溫熱的水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化妝間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動作凝固，驚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林星野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他像是被那杯水的溫度燙傷了靈魂，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無人看見的地方，他的右手正死死地按在左胸內側的口袋上。隔著昂貴絲絨的布料，一個堅硬、微小的輪廓烙著他的掌心——那是一枚被摩挲得異常光滑、邊緣幾乎圓潤的舊物。
    他猛地閉上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驟然翻湧的、不合時宜的畫麵。但眼皮合上的黑暗裏，幻象更加清晰：不是頒獎禮的璀璨燈火，而是鋪天蓋地的、狂嘯的白色。風卷著雪沫，如同億萬冰冷的刀片，抽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腥氣。視野裏一片混沌，隻有無盡的、令人絕望的白。而在那白茫茫的深處，一個微小、佝僂、幾乎被風雪吞噬的黑點，正掙紮著前行……
    “星野哥？您沒事吧？”小夏焦急的聲音將他從冰窟般的幻境中拽回。
    林星野倏然睜開眼，鏡子裏映出他瞬間蒼白的臉，以及眼底深處未來得及完全掩藏的一絲驚悸。他迅速垂下眼睫，遮住那片泄露心事的荒原，再抬眸時，已恢複了一貫的、帶著淡淡疏離的平靜。
    “沒事，”他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手滑了。收拾一下。”他重新靠回椅背，姿態放鬆，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隻有他自己知道，心髒在胸腔裏如同失控的鼓點，沉重而急促地撞擊著肋骨。冷汗，正無聲地浸透內衫。
    他微微側頭，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化妝鏡旁邊的一角。那裏，在璀璨的珠寶和名表旁邊，隨意搭著他上台前換下的私人物品。一條極其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皮繩手鏈混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皮繩是深褐色的，編織的紋路早已被歲月和無數次無意識的摩挲磨得模糊不清，上麵串著一顆小小的、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牙齒，顏色暗沉，邊緣圓鈍。
    無人知曉這條手鏈的來曆。它不值一文，卻從未離開過林星野的手腕，除了此刻，為了配合那身價值不菲的行頭。隻有在鎂光燈照不到的角落，在無人窺視的深夜裏，他才會重新戴上它。冰涼的牙齒硌在腕骨上，那點細微的痛感，是連接他與真實自我的唯一纜繩，提醒著他，那個名叫“阿什庫爾·林星野”的鄂倫春少年，並未完全被“影帝林星野”的光環吞噬。
    指尖再次無意識地撫上胸口內袋裏的硬物。隔著絲絨，那輪廓無比熟悉——是一枚馴鹿哨。與手腕上那顆牙齒一樣，它們是一對。胸口的這枚，是用老鹿角打磨、邊緣帶著天然毛刺、吹響時聲音蒼涼悠遠的骨哨，而那個將它珍重地塞進他手心的少年……早已被十年前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燒成了他心口永不愈合的焦黑印記。
    他抬眼，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妝容精致，無懈可擊，眼神深邃迷人。但這一次，鏡麵似乎扭曲了。那流光溢彩的舞台燈光，那精心修飾的眉眼，那象征著世俗巔峰的影帝桂冠……都在一瞬間褪色、剝落。鏡麵深處，倒映出的不再是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而是無邊無際、風雪怒號的林海雪原。在翻卷的雪浪深處，那個模糊的、瘦弱的身影更加清晰了一些，他正艱難地抬起一隻腳，試圖從深及膝蓋的積雪中拔出，身體卻因力竭而劇烈地搖晃，下一秒，仿佛就要被這無情的白色徹底埋葬……
    “阿燼……”
    這個名字如同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過他的舌尖，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封鎖。他猛地咬緊牙關，將那聲幾不可聞的低喃死死壓在齒縫間。一股尖銳的痛楚從心髒深處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幾乎讓他窒息。第三座金燦燦的獎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象征著這個浮華世界的最高認可。可此刻，充盈他整個感官的，隻有幻境中那刺骨的、足以凍結靈魂的酷寒。
    “冷……”一個破碎的音節，如同歎息，從他緊抿的唇邊逸出。他仿佛又置身於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灼熱的氣浪舔舐著皮膚，濃煙嗆入肺腑，而比烈火更灼人的，是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決絕地衝向火海時，心底瞬間被凍結成冰的、滅頂的絕望與冰冷。
    化妝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林老師，是空調太冷了嗎？我調高一點？”
    林星野沒有回答。他隻是透過鏡麵，死死地“看”著那片十年前的暴風雪，看著那個在死亡邊緣掙紮的少年。冰冷的記憶如同潮水，帶著刺骨的寒意和舊日焚心的火焰，將他徹底淹沒。時間在光怪陸離的現代與蒼莽酷寒的過去之間瘋狂撕扯、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