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熱浪與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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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的短暫停靠,如同在沸騰的戈壁灘上投入幾塊冰,短暫地冷卻了車廂的燥熱,又迅速被更大的熱浪吞沒。列車重新啟動,駛入新疆與甘肅交界的更深處。
時間已近正午,太陽懸在毫無遮攔的天穹正中,像一個巨大的、熔化的白熾燈球,將無窮無盡的光和熱傾瀉下來。
窗外,赭黃色的戈壁灘在強光下蒸騰扭曲,視野盡頭的地平線模糊晃動,如同海市蜃樓。稀疏的駱駝刺也蔫頭耷腦,失去了清晨那點可憐的生機。
車窗玻璃被曬得滾燙,即使拉著窗簾,灼人的熱浪也頑固地滲透進來。車廂內,空調係統似乎已不堪重負,製冷效果微弱,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汗味、食物悶餿的氣味、消毒水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車廂綜合氣息”。
旅客們大多懨懨的,扇子、報紙、甚至硬紙板都成了救命的工具,徒勞地扇動著悶熱的空氣,抱怨聲、孩子不耐煩的哭鬧聲此起彼伏。
褚燼言的深藍色製服像一層密不透風的殼,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著皮膚。他巡視的步伐比平時慢了些,目光掃過一張張被熱浪折磨得疲憊或煩躁的臉,重點留意著是否有因高溫引發不適的旅客。車廂連接處是唯一能感受到些許流動空氣的地方,但也夾雜著車輪摩擦鐵軌散發出的金屬焦糊味。
他走到硬座與硬臥車廂的連接處,正看到蘇蔏靠在那裏短暫休息。蘇蔏的淺藍色製服更是濕了大片,緊貼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輪廓。他手裏拿著一瓶冰鎮礦泉水,瓶身凝結的水珠不斷滾落,打濕了他的手指和一小片製服下擺。他正仰頭灌水,喉結急促地上下滾動,脖頸和下頜的線條在陰影中繃緊,顯出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陽光透過連接處的玻璃門,在他側臉上投下明暗分明的光影,額角的汗珠亮得刺眼。
褚燼言的腳步頓住。他看到蘇蔏放下水瓶時,眉頭因不適而緊緊蹙起,左手下意識地、極其隱蔽地按在了後腰的位置——正是那道疤痕所在的大致區域。
動作很輕,像是不經意的觸碰,但那瞬間閃過的忍耐神色,卻被褚燼言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高溫,疲憊,長時間的站立和彎腰服務……那道舊傷在這樣的環境下,顯然在折磨著他。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痛苦**的騷動從旁邊的硬座車廂傳來。
“哎喲…哎喲…難受…憋得慌……”
“媽!媽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啊!”
“快來人啊!有人不舒服了!”
求救聲尖銳地穿透了車廂的嘈雜。褚燼言和蘇蔏幾乎是同時眼神一凜,瞬間從各自的疲憊狀態中掙脫出來。
兩人迅速循聲擠進硬座車廂。隻見靠近車廂中部的一個三人座上,一位約莫六十多歲、體型微胖的老婦人正癱靠在椅背上,臉色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卻有些發紫。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一隻手死死揪著胸口的衣襟,另一隻手無力地垂著,眼神渙散,額頭和脖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她的女兒,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驚慌失措地扶著她,帶著哭腔呼喚著。
周圍的旅客紛紛站起來張望,臉上帶著擔憂和些許恐慌,本就擁擠的空間更加混亂。
“讓開!都讓開!保持通風!”蘇蔏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撥開人群,第一個衝到老婦人身邊。
褚燼言緊隨其後,高大的身軀如同磐石般穩住周圍試圖擁擠過來的旅客,沉聲喝道:“都後退!別圍過來!保持空氣流通!”他的氣場瞬間鎮住了場麵,人群下意識地向後退開,形成一個相對寬鬆的圓圈。
蘇蔏已經單膝半跪在老婦人座位前的狹小空隙裏。他先快速掃視老婦人的狀態:麵色潮紅、大汗淋漓、呼吸極度困難、意識模糊。他迅速抬手,用指背極其快速地觸碰了一下老婦人的額頭和脖頸——觸手滾燙!
“中暑?還是心梗?”蘇蔏腦中瞬間閃過兩個最可能的判斷,語速極快地對驚慌的女兒詢問:“阿姨有什麼病史?高血壓?心髒病?糖尿病?”
“有…有高血壓!心髒…心髒好像也不太好!”女兒帶著哭腔回答。
“多久了?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
“就…就剛才!她說憋得慌,喘不上氣,然後就這樣了!”
蘇蔏的心沉了一下。高溫環境下,基礎病老人突發心腦血管意外的風險極高!他立刻抬頭,對旁邊一位還算鎮定的男性旅客急促說道:“麻煩您,立刻去叫列車長!讓他廣播尋醫!快!”那人愣了一下,立刻拔腿就跑。
與此同時,蘇蔏沒有絲毫猶豫,他雙手穿過老婦人的腋下,試圖將她從癱坐的狀態扶正,方便呼吸。“大姐,搭把手!幫我把阿姨扶正一點!”他對老婦人的女兒喊道。
女兒手忙腳亂地幫忙。然而,老婦人身體沉重,又處於半昏迷狀態,扶正的動作需要相當大的腰腹力量。蘇蔏咬緊牙關,雙臂用力,額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就在他發力將老婦人上半身托起的一瞬間,褚燼言清楚地看到蘇蔏的身體猛地僵了一下,臉色瞬間白了幾分,按在老婦人腋下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後腰的位置似乎承受了巨大的拉扯力!
那道疤!褚燼言瞳孔微縮。蘇蔏的動作明顯因疼痛而遲滯了一瞬,但他硬是撐住了,穩穩地將老婦人扶靠在椅背上,讓她保持一個相對利於呼吸的姿勢。
“藥!阿姨隨身帶藥了嗎?降壓藥?救心丸?”蘇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但依舊清晰穩定地詢問著女兒。
“有有有!”女兒慌亂地在隨身的布包裏翻找,手抖得厲害,一個小藥瓶掉在了地上。
蘇蔏立刻彎腰去撿。這個彎腰的動作讓他的身體又是一僵,撿藥瓶的手甚至有些微顫。他迅速撿起藥瓶,掃了一眼標簽——硝酸甘油!他心中稍定,這至少能緩解心髒的劇烈不適。
“快!舌下含服一片!”蘇蔏將藥瓶塞給女兒,急促地指導,“快!”
就在女兒手忙腳亂地試圖給母親喂藥時,褚燼言已經用警務通緊急聯係上了列車長:“硬座XX車廂有危重病人,疑似高溫誘發心腦血管急症,老年女性,有高血壓心髒病史,已廣播尋醫!請求聯係前方最近具備醫療條件的車站(玉門站或嘉峪關站)做好接應準備!通知120站台待命!”他的指令清晰、準確、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收到!正在聯係!”列車長的聲音同樣急促。
廣播尋醫的聲音在車廂內響起,一遍又一遍,帶著令人心焦的緊迫感。
蘇蔏這邊,在女兒的幫助下,終於將硝酸甘油片塞進了老婦人的舌下。他一邊持續觀察老婦人的反應(呼吸、麵色、意識),一邊迅速解開老婦人領口的紐扣,用隨身攜帶的硬紙板用力地給她扇風,試圖加速散熱。
他的動作精準而快速,每一個步驟都顯示出應對突發狀況的豐富經驗。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和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車廂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每一次扇風,每一次俯身觀察,褚燼言都能看到他後腰位置肌肉的緊繃和那份強忍痛楚的僵硬。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鐵板上煎熬。廣播尋醫仍在繼續,但暫時沒有回應。老婦人的呼吸依舊急促困難,意識沒有明顯好轉。女兒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淚。
蘇蔏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再次俯身,將耳朵貼近老婦人的口鼻,仔細傾聽她的呼吸音,同時手指搭上她另一側手腕的橈動脈。他的側臉線條在緊張和專注中繃緊,汗水浸透的製服緊貼著後背,勾勒出清晰而略顯單薄的脊梁輪廓。那道被汗水浸濕的布料緊緊貼著的後腰部位,那道扭曲疤痕的輪廓似乎比平時更加清晰可見。
褚燼言站在一旁,維持著秩序,目光卻牢牢鎖定在蘇蔏身上。他看到了蘇蔏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手指,看到了他每一次彎腰時額角滲出的冷汗,更看到了那份即使在劇烈不適和巨大壓力下,依舊如同磐石般穩定、沒有絲毫慌亂的專業素養。這種素養,絕非僅僅來自“跑車久了”的經驗。
那是一種根植於骨子裏的、麵對危急時刻的本能反應和責任感。
“呼吸…好像…弱了…”蘇蔏猛地抬起頭,看向褚燼言,眼神裏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脈搏也…很弱,很快…”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那絕不是恐懼,而是對生命跡象急速流逝的敏銳感知和高度緊張!
“準備心肺複蘇!”褚燼言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他迅速掃視周圍環境——空間狹窄,座位前的地麵勉強能容一人跪地操作。“清理地麵!快!”他對旁邊的旅客命令道。
幾個反應過來的男旅客立刻七手八腳地將老婦人腳邊的行李雜物挪開。
蘇蔏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腰間的劇痛和所有的疲憊都壓下去。他沒有任何廢話,立刻調整老婦人的體位,使其平躺在地麵上(由女兒和旅客協助)。他雙膝跪地,迅速定位按壓點(胸骨中下段),雙手交疊,十指相扣,手臂繃直,肩肘腕成一條直線,身體重心垂直下壓!
“01,02,03,04……”低沉而有力的計數聲從蘇蔏緊咬的齒關中迸出。每一次按壓,他的身體都隨著力量傳導而震動,每一次下壓都要求腰腹核心力量的爆發!
褚燼言清楚地看到蘇蔏的身體在每一次按壓時都因後腰的劇痛而微微**,額頭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滴進他的眼睛裏,他也隻是猛地甩一下頭,幾縷濕透的發絲被甩開,又立刻粘回額角,動作沒有絲毫變形!
那專注到近乎忘我的眼神,那因用力而咬緊的牙關,那強忍劇痛卻依舊標準、有力、節奏分明的按壓動作,構成了一幅極具衝擊力的畫麵。
褚燼言迅速接替了蘇蔏之前的輔助工作:他單膝跪在蘇蔏對麵,負責開放氣道(托起老婦人下頜),並密切觀察老婦人的麵色和反應。他的動作同樣精準利落,與蘇蔏的按壓形成了完美的配合。兩人的目光在激烈的搶救中短暫交彙,無需言語,一種基於職責和生命敬畏的絕對默契在汗水和緊迫中無聲建立。
三十次按壓結束,蘇蔏立刻進行人工呼吸。他捏住老婦人鼻子,深吸一口氣,俯身,口對口進行吹氣。吹氣時,他需要更深地俯身,後腰的負擔更重!褚燼言看到他俯身的瞬間,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但他吹氣的動作依舊平穩、有效!
“再堅持一下!Y站快到了!”列車長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帶著一絲希望。
蘇蔏沒有回應,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下這具瀕危的生命上。按壓,吹氣,再按壓……循環往複。他的體力在高溫、疼痛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下急速消耗,動作開始不可避免地出現一絲遲滯,呼吸也變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按壓後的喘息都帶著壓抑的痛楚。
汗水徹底浸透了他的製服,淺藍色變成了深藍,緊緊貼在他清瘦卻在此刻爆發出驚人力量的身體上。後腰那道疤痕的輪廓,在濕透的布料下,如同烙印般清晰刺目。
褚燼言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看到了蘇蔏的極限。就在蘇蔏又一次奮力壓下,身體因劇痛而劇烈一晃,眼看就要支撐不住時——一隻沉穩有力的手,猛地按在了蘇蔏交疊的手背上,替他分擔了部分下壓的力量!
是褚燼言!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行動表明了態度。他的手掌寬厚、幹燥、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穩穩地覆蓋在蘇蔏顫抖的手背上。一股堅實的力量順著交疊的手掌傳遞過來,支撐著蘇蔏幾乎崩潰的身體和意誌。
蘇蔏猛地抬頭,對上褚燼言那雙在汗水浸染下依舊沉靜如墨、卻燃燒著堅定火焰的眼眸。那眼神在說:撐住!有我在!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從交疊的手掌湧遍全身。蘇蔏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借著這股支撐的力量,再次爆發出驚人的韌性,按壓的動作重新變得標準而有力!兩人四手交疊,共同按壓在老婦人的胸口,力量彙聚,節奏同步,仿佛兩顆心髒隔著血肉在為另一顆垂危的心髒搏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車廂內隻剩下蘇蔏嘶啞的計數聲、兩人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那一下下沉悶而有力的胸腔按壓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兩個跪在狹窄過道裏、汗如雨下、卻如同守護生命神祇般的藍色身影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永恒——
“咳咳…呃…”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嗆咳聲從老婦人口中傳出!
緊接著,她沉重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渙散的眼神開始聚焦。
“媽!媽你醒了!”女兒喜極而泣,撲了過去。
蘇蔏和褚燼言同時停下了動作。蘇蔏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身體猛地一鬆,幾乎要癱軟下去,卻被褚燼言及時伸出另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褚燼言能清晰地感受到蘇蔏手臂肌肉的劇烈顫抖和那份虛脫般的沉重。
“好了…好了…有反應了…”蘇蔏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臉上卻擠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疲憊至極的笑容。
就在這時,列車開始減速,廣播響起:“各位旅客請注意,列車即將到達玉門站,有需要下車的旅客請提前做好準備……”
窗外,Y站的站台輪廓在熱浪中顯現。
褚燼言扶著蘇蔏的手臂沒有鬆開,他能感覺到蘇蔏全身的重量都倚靠了過來,身體因後腰的劇痛而微微蜷縮著,汗濕的長發狼狽地黏在頸側和頰邊。那雙總是清澈溫和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帶著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和一絲茫然。
“撐住,”褚燼言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到站了,交給我。”
他鬆開扶著蘇蔏的手,迅速起身,開始指揮疏散通道,準備與120醫護人員交接。蘇蔏則靠在座椅邊緣,大口喘著氣,左手死死抵著後腰,看著褚燼言沉穩高效的背影,眼神複雜。
當醫護人員將情況穩定下來的老婦人抬下列車,站台的喧囂漸漸遠去,列車重新啟動,駛向更深的河西走廊時,褚燼言才回到車廂。他看到蘇蔏依舊靠在那裏,臉色依舊蒼白,但似乎緩過了一口氣。他手裏拿著一瓶新的冰水,沒有喝,隻是用冰涼的瓶身緊緊貼在額頭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
褚燼言走到他身邊,遞過去一瓶剛從餐車買來的、結滿冰霜的礦泉水。
蘇蔏睜開眼,看到遞到眼前的冰水,又抬眼看向褚燼言。他的眼神疲憊,卻帶著一絲真誠的感激和剛剛經曆生死時速後的餘悸。
“謝謝。”蘇蔏的聲音依舊沙啞,接過冰水。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但也似乎驅散了一些身體深處的灼痛。
褚燼言沒說話,隻是擰開自己那瓶水,灌了一大口。冰水滑過幹渴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清明。他看著蘇蔏因冰水刺激而微微蹙起的眉,看著他依舊無意識按在後腰上的手,看著他汗濕製服下那道若隱若現的疤痕輪廓。
剛才那場與死神賽跑的搶救,蘇蔏展現出的不僅僅是專業,更是一種近乎燃燒生命的決絕。那種不顧自身傷痛、拚盡全力也要守護旅客安全的姿態,徹底顛覆了褚燼言心中那個溫和列車員的初始印象。這個男人身上的謎團,那道疤痕所代表的過往,以及那份深藏於溫潤外表下的、如同戈壁頑石般的堅韌與擔當,在玉門站刺眼的陽光下,在冰水蒸騰的寒氣中,變得更加厚重而充滿力量。
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觀察的對象。褚燼言意識到,這個名叫蘇蔏的列車員,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探究和……敬佩的存在。旅程還長,戈壁的熱浪仍在窗外翻湧,但有些東西,已經在無聲中悄然改變。
列車駛離Y站,將急救車的警笛聲和站台的喧囂甩在身後,重新投入河西走廊無垠的戈壁懷抱。車內的氣氛在經曆了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搶救後,似乎沉澱了下來,疲憊中帶著一絲慶幸的寧靜。褚燼言坐在乘警席,冰水帶來的涼意短暫地壓製了高溫和心頭的震動。
他攤開工作日誌,墨色的字跡在紙頁上流淌,客觀記錄了老婦人突發急症、協同搶救及玉門站移交的全過程。筆尖停頓,他下意識地抬眼,目光穿過人群縫隙,尋找那個淺藍色的身影。
蘇蔏正站在車廂連接處,背對著褚燼言的方向。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檢查風擋連接處的狀態。褚燼言的目光落在他後頸處——那裏不再是低垂的馬尾,而是一個梳理得極其規整、一絲不苟的圓髻(或稱為發髻),緊緊貼伏在頸後。
烏黑的發絲被嚴密地收束在發網或發卡中,沒有任何碎發垂落,顯得異常清爽利落,與他之前因忙碌和汗水而略顯鬆散的低馬尾形象截然不同。這個發型更符合鐵路係統對乘務員儀容儀表的最新規範要求,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職業性和正式感。
褚燼言微微挑眉。這種改變……是何時發生的?他回憶起玉門站交接時的混亂場景,那時蘇蔏汗如雨下、狼狽不堪,似乎並未特意整理發型。看來是在事件平息後、列車重新啟動的間隙,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狀態,包括這符合規範的盤發。這份在巨大消耗後仍能迅速恢複專業儀態的自律,再次印證了褚燼言之前的判斷。
蘇蔏似乎感受到了背後的視線,轉過身來。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底的疲憊尚未完全散去,但整個人已經重新收拾得幹淨利落。
那規整的盤發將他柔和的臉部線條襯托得更加清晰,也無形中增添了幾分沉穩和距離感。他看到褚燼言,微微頷首,嘴角牽起一個很淺的、帶著疲憊的弧度。盤發讓他的額頭和頸線完全顯露出來,汗水浸濕的痕跡在鬢角處尤為明顯。
褚燼言也對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兩人之間沒有言語,但玉門站那生死與共的幾分鍾,已經在無形中拉近了某種距離,消解了最初的冰冷審視。
褚燼言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再次掃過蘇蔏的後腰位置,即使隔著製服,那道疤痕的存在感在褚燼言的意識裏也變得無比強烈。是什麼樣的過往,讓這個在規範盤發下顯得如此專業、克製的男人,能爆發出那樣不顧一切的決絕力量?
幾天後的某個清晨,列車長在餐車吃早餐時,看著正認真核對交接本的蘇蔏,笑著對旁邊的褚燼言說:“褚警官,你看小蘇這新發型,精神多了吧?上麵領導突擊檢查儀容儀表,專門強調了男同誌頭發過肩必須盤起來。小蘇二話不說,立馬就改過來了。他以前那頭發,跑起車來是有點礙事,現在利索了,也更符合規定。”
蘇蔏聞言,隻是抬起頭,對列車長和褚燼言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輕輕碰了碰盤得嚴絲合縫的發髻邊緣,算是默認,沒有多言。
他的動作很輕,仿佛那發髻是一個需要小心維護的、代表著某種規則的外殼。褚燼言注意到,即使盤發如此規整,在蘇蔏極度疲憊或需要大幅度彎腰時,靠近頸窩處仍會有極細小的、被汗水濡濕的絨毛掙脫束縛,微微翹起,成為這份嚴整中唯一泄露出的、屬於“蘇蔏”本身的柔軟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