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視角第一人稱敘述
    黃誌明把我鎖進廁所隔間時，我正縮在冰涼的瓷磚角落背《離騷》。膝蓋抵著胸口，課本攤在膝蓋上，”長太息以掩涕兮”的字句剛從齒間溢出，隔間那扇掉了漆的木門就被猛地踹開。黃誌明拎著半桶從拖把池舀來的髒水，帶著戲謔的笑兜頭潑過來——混著灰黑色的泥垢、幾根糾纏的頭發，還有說不清的穢物，順著額角往下淌，灌進敞開的校服領口。濕冷的布料瞬間貼在背上，像無數根冰針往骨頭裏鑽。恍惚間，竟毫無預兆地想起周遲拿獎那天穿的白色小西裝：挺括的料子襯得他肩背筆直，領口係著林渝親手打的領結，袖口那顆水鑽紐扣是林渝跑了三家商場才挑到的，在舞台聚光燈下折射出細碎的光，亮得讓人不敢直視。而此刻的我，渾身淌著髒水，像塊被丟棄在陰溝裏的破布，和那身耀眼的白，隔著萬水千山。
    ”喲，學霸還會哭啊？”黃誌明身後的男生們哄笑著圍上來，有人用球鞋尖輕輕踢我發顫的膝蓋，有人舉著手機對著我拍照，閃光燈在狹小的隔間裏明明滅滅。髒水順著發梢往下滴，在睫毛上積成小小的水珠，我盯著天花板上那塊蔓延的黴斑，忽然開始玩一個無聲的遊戲：數秒。數到第七秒時，第一顆水珠墜在下巴上，涼得像針；數到第十五秒，第二顆砸在手背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我在心裏默記著這些數字，把它們刻在腦仁裏——就像記那些公式、那些古詩文一樣。這個遊戲持續了整整兩個月，直到那天周遲踹開廁所門。他身後走廊的陽光順著門縫湧進來，金晃晃的，把隔間裏的黴味和潮氣都衝散了些，也把我心裏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照得發白，像被突然而至的潮水漫過的沙痕，一下子就模糊了。
    他攥著手機衝進來時，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屏幕上是校園論壇的頁麵，那些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帖子被他翻得飛快——”周行今天又被堵在三樓廁所了””學霸就是好欺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下麵還附著幾張上周我被他們按在操場草皮上的照片，角度刁鑽，把我的狼狽拍得一清二楚。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可看著周遲瞪得發紅的眼睛，聽著他聲音發緊地問”誰幹的”，胸腔裏那顆像被泡在汙水裏、早就發了黴的心髒，竟然像被突然照進的陽光曬到似的，那陣持續不斷的、腐爛般的鈍痛，竟奇異地停了幾秒。
    林渝在教學樓門口攔住我時，手裏捏著一包紙巾，淺藍色的包裝，是周遲最喜歡的顏色，拆開時能聞到淡淡的薰衣草香。”你弟弟在樓下等你。”她說話時，目光在我濕透的校服上停留了片刻，眉頭輕輕蹙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最終隻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我接過紙巾，卻沒立刻下樓，反而抱著濕漉漉的書包站到牆角的烘幹機前。機器嗡嗡地轉起來，熱風烘著發潮的布料，我數著秒針，等它轉完兩圈，直到指示燈跳成綠色，才慢吞吞地拉開門。樓下的香樟樹下，周遲果然還站在那裏，校服外套被風掀得鼓鼓的，他不停地搓著凍得發紅的鼻尖，腳邊的地麵上有幾個淺淺的跺痕。隻有這時候，看著他明明冷得發抖卻不肯先走的樣子，我才能在心裏抓住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像在茫茫漂蕩的水裏撈到了一塊沉底的石頭，清晰地確認：哦，原來我也是被人好好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