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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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周遲站在精英中學那扇氣派非凡的校門前,雕花的鐵藝欄杆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的手指不自覺地在褲縫上輕輕敲擊著,指尖起落間,仿佛在彈奏一首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鋼琴曲。十七歲的他已經抽條長到比大多數同齡人高出半個頭,肩膀卻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單薄,那張與哥哥有七分相似的臉上,依然保留著未脫的柔軟輪廓。
“周遲!這邊!”音樂附中的同學在不遠處揮著手,聲音被風卷著飄過來,“兩校交流會馬上要開始了,老師在點名呢!”
周遲小跑著跟上隊伍,眼睛卻像雷達般不斷掃視著校園的每個角落。這裏是哥哥周行就讀的學校,五年來,他們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父母總說周行學業繁忙,就連寒暑假也要泡在各種競賽培訓裏,可周遲總覺得,那些理由像層薄薄的紙,一捅就破。此刻,他的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像揣了隻不安分的兔子,滿腦子都是能在這偌大的校園裏偶遇那個熟悉身影的期待。
“下麵由我校學生會代表周宇同學,帶領各位來賓參觀校園。”兩校老師互相寒暄幾句後,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穿著挺括校服的男生站了出來,臉上掛著標準的微笑。
周遲失望地垂下肩膀,嘴角也跟著垮了下來。不是周行。哥哥的成績那麼好,常年霸占年級第一的寶座,為什麼不是學生會代表?他心裏隱隱泛起一絲不安。
參觀路線按部就班地經過了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設備先進的實驗樓和寬敞明亮的體育館。周遲始終故意走在隊伍最後,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掃過每一個擦肩而過的學生,生怕錯過那張熟悉的臉。就在隊伍即將轉入藝術中心時,他眼角的餘光突然捕捉到一個瘦高的身影,像片被風吹動的葉子,迅速閃進了西側那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舊教學樓。
那個背影——即使隔著幾十米,即使隻是匆匆一瞥,周遲也絕不會認錯。那是他刻在骨子裏的熟悉。
“我去下廁所!馬上回來!”他低聲對身旁的同學說了一句,不等對方回應,就像離弦的箭般迅速溜出隊伍,朝著舊教學樓的方向跑去。
舊樓的走廊昏暗又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牆皮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裏麵斑駁的磚石,與主校區光鮮亮麗的環境形成了刺眼的對比。周遲放輕腳步,像隻謹慎的貓,不確定哥哥究竟去了哪個房間。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哄笑聲從走廊盡頭的男廁所裏傳了出來,像玻璃摩擦般尖銳。
“書呆子,又在寫你的酸詩啊?”一個粗啞的男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看看這個——”黑暗吞噬了我,而我甘願沉淪”——哇,好深沉哦!”另一個聲音誇張地拖著長腔朗誦著,立刻引發一陣更加放肆的哄笑。
周遲的血瞬間凝固了。那是哥哥寫的詩?他悄悄靠近廁所門口,屏住呼吸,從門板和牆壁的縫隙中窺視裏麵的情景。
五個穿著同款校服的男生圍成一圈,像圍獵般將周行困在中間。哥哥身上那件幹淨的白襯衫被扯掉了一顆扣子,露出鎖骨處一片蒼白的皮膚。他低著頭,黑框眼鏡歪在一邊,鏡片上甚至有一道裂痕,卻沒有任何反抗的舉動,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粗暴的對待,像一尊任人擺布的木偶。
“學霸,幫個忙唄。”一個染著張揚黃發的男生,將一疊皺巴巴的紙塞進周行手裏,語氣裏的“請求”帶著**裸的威脅,“明天的物理考試,把這些公式抄在手臂上,幫我們哥們兒幾個”一把”。”
周行終於緩緩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我不會幫你們作弊的。”
“喲,還硬氣起來了?”黃發男猛地揪住周行的衣領,將他拽得一個踉蹌,“忘了上次在體育器材室,是誰哭著求我們別告訴老師的?”
周行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但眼神依然沒有退縮:“作弊對你們沒有任何好處。”
“操!”黃發男被徹底激怒了,猛地將周行推向廁所隔間,“兄弟們,給咱們的”高材生”洗個澡,讓他清醒清醒!”
周遲眼睜睜看著哥哥被推進狹小的隔間,緊接著,一桶冰冷的水從上方的管道澆了下來。周行的白襯衫瞬間變得透明,緊緊貼在他瘦削的身體上,勾勒出單薄的骨架。男生們大笑著鎖上隔間門,還拿出馬克筆,在門板上畫了個大大的“怪胎”字樣,筆法幼稚又惡毒。
一股滾燙的血液衝上頭頂,周遲想也沒想,一腳踹開廁所門衝了進去:“住手!”
廁所裏的笑聲戛然而止。五個男生齊刷刷地轉過頭,臉上還帶著未褪的戲謔,驚訝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你誰啊?敢管老子們的事?”黃發男皺著眉,上下打量著周遲,語氣不善。
周遲沒理他,直接衝到隔間門前,用力拽著那把鏽跡斑斑的門鎖:“哥!是我,周遲!你怎麼樣?”
隔間裏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水順著門縫流出來,然後是周行微弱而帶著顫抖的聲音:“小遲...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來參加兩校交流會。”周遲一邊使勁拽門鎖,一邊轉向那幾個男生,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你們憑什麼這麼對我哥?”
黃發男上下打量著周遲身上的音樂附中校服,突然露出一抹了然的壞笑:“哦~原來是”天才鋼琴家”的弟弟啊。”他故意加重了“天才鋼琴家”幾個字,引得身邊的同夥一陣嗤笑,“怎麼,小鋼琴家這是要為你哥主持正義?”
周遲攥緊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從小到大沒跟人打過架,甚至沒跟人紅過臉,但此刻,他隻想把眼前這些人的臉狠狠按在冰冷的瓷磚上。就在他準備衝上去的時候,隔間門突然從裏麵被輕輕撞了一下。
“周遲,別...”周行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帶著一絲懇求,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別惹他們...求你...”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狠狠澆在周遲頭上。哥哥聲音裏的恐懼和懇求,比任何嘲諷都更讓他心碎。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後退一步,直視著黃發男:“把鑰匙給我。”
“憑什麼?”黃發男嗤笑一聲,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裏。
“就憑我現在就可以去校長辦公室,報告你們長期霸淩周行。”周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有力,“我猜這棟樓雖然舊,但走廊上的攝像頭應該還能用吧?剛才發生的一切,想必都拍下來了。”
男生們的表情瞬間變了,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黃發男盯著周遲看了幾秒,最終不情不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鑰匙,扔在地上:“算你狠。”
周遲立刻撿起鑰匙,打開了隔間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胃部一陣絞痛——周行渾身濕透地站在裏麵,頭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嘴唇凍得發青,眼鏡已經掉在了地上,碎了一片鏡片。看到周遲,他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嗨...”
“我們走。”周遲脫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說地裹在哥哥身上,扶著他走出隔間。
黃發男在身後吹了個口哨,語氣裏滿是威脅:“周行,沒想到你弟弟還挺護著你。不過下次他不在的時候,我們可得好好”感謝”你今天的態度。”
周行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周遲卻忍不住轉過身,眼神冰冷地看著他們:“你們敢再碰我哥一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走出廁所,周遲才發現哥哥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右腿似乎使不上力,每走一步都微微有些跛。
“你的腿怎麼了?”他扶著哥哥,語氣裏滿是擔憂。
“沒什麼,上周體育課不小心摔的。”周行輕描淡寫地說,但周遲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眉頭因為疼痛而微微皺了一下。
“是他們幹的,對不對?”周遲追問,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周行沒有回答,隻是抬頭看了看走廊盡頭的掛鍾:“我得回去了,下節課是班主任的課,不能缺席。”
“你這樣怎麼上課?”周遲看著哥哥濕漉漉的頭發和衣服,還有凍得發紫的嘴唇,“會生病的。”
“實驗樓後麵的暖風機很管用,對著吹二十分鍾就能烘幹。”周行笑了笑,仿佛在分享一個生活小竅門,語氣輕鬆得讓人心疼,“別擔心,我都習慣了。”
“習慣”這兩個字,像一把鈍刀,徹底擊碎了周遲的心。哥哥究竟經曆了多少次這樣的欺淩,才能如此平靜地說出“習慣”二字?他到底一個人默默承受了多少痛苦?
“我放學後去找你。”周遲看著他,語氣堅定,“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周行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不過...別告訴爸媽,好嗎?他們生意忙,不需要為這種事煩心。”
看著哥哥一瘸一拐離去的背影,那件被周遲披在他身上的外套顯得空蕩蕩的,周遲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看似光鮮的家庭裏,他們兄弟倆一直都是彼此的孤島,隻能在看不見的地方,獨自抵禦風浪。
交流活動結束後,周遲婉拒了同學一起回校的邀請,獨自一人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等待。放學鈴響後,學生們像潮水般湧出校門,嬉笑著、打鬧著,卻遲遲不見周行的身影。
正當周遲準備進校尋找時,一個紮著高馬尾辮的女生走了過來,她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很文靜:“你是周行的弟弟吧?”
周遲警惕地看著她:“是的,我是周遲。請問你是?”
“我叫林渝,是周行的同班同學。”女孩推了推眼鏡,語氣有些猶豫,“周行讓我轉告你,他今天要值日,讓你去圖書館等他。”
“值日?”周遲皺起眉,“他的腿傷成那樣,怎麼可能值日?”
林渝的表情變得複雜,歎了口氣:“跟我來吧,你還是自己看看吧。”
她帶著周遲繞到教學樓後方的垃圾處理區。遠遠地,周遲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吃力地拖著兩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右腿明顯不敢用力,每走一步都微微踉蹌,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這就是他說的”值日”。”林渝低聲說,語氣裏帶著一絲無奈,“黃誌明他們總把自己的值日任務推給周行,他從來都不拒絕。”
周遲立刻衝上前,一把奪過哥哥手裏的垃圾袋:“哥!”
周行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站在林渝身後的周遲,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露出一個歉意的表情:“林渝,我不是說...”
“他應該知道真相。”林渝打斷他,語氣堅定。
回周家別墅的路上,周遲堅持叫了出租車。周行坐在窗邊,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側臉鍍上了一層金色,卻依然掩蓋不住他眼下濃重的青黑和眉宇間的疲憊。
“為什麼不告訴爸媽?”周遲終於問出了憋了一下午的問題,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心疼。
周行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帶,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告訴了他們又能怎樣?轉學嗎?然後呢?新學校就不會有這樣的人了嗎?”
“但至少...”周遲想說至少有人能保護他。
“小遲,”周行轉過頭,眼神溫柔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有些戰鬥,必須自己一個人麵對。”
“那讓我幫你一起麵對。”周遲抓住哥哥的手腕,卻聽到他一聲輕微的抽氣聲。他下意識地擼起周行的袖子,呼吸瞬間停滯了——哥哥纖細的手腕內側,幾道深淺不一的平行疤痕猙獰地排列著,有些已經泛白,顯然是舊傷,而最上麵的一道,還結著新鮮的血痂。
周行迅速抽回手,慌亂地拉下袖子,遮住那些傷痕,聲音有些不自然:“隻是...有時候壓力太大了,不小心弄的。”
周遲想說些什麼,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發燒,哥哥整夜不睡,用濕毛巾一遍遍為他敷額頭;想起每次他被鋼琴老師批評哭了,周行總會偷偷塞給他一顆糖,笨拙地安慰他;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他們勾著小拇指,在台燈下約定“永遠是最好的兄弟”。
而現在,他的哥哥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點點破碎,他卻一無所知。
回到家,父母恰好外出參加晚宴,家裏難得安靜。周遲堅持幫周行處理腿上的傷——那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淤青,像塊醜陋的印記,然後又逼著他吃了點東西。周行似乎真的累極了,沒說幾句話,就在弟弟的床上沉沉睡了過去,眉頭卻依然微微皺著,像是在做什麼不好的夢。
周遲輕輕帶上房門,回到自己房間,顫抖著手打開電腦。他搜索精英中學的校園論壇,在搜索框裏輸入“周行”兩個字。
屏幕上彈出的內容,讓他的血液一點點變冷,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扒一扒年級第一的偽君子真麵目》
《818那個裝清高的學霸周行》
《周行最新黑料,有圖有真相,速進!!!》
點開帖子,裏麵是各種不堪入目的**照片——周行被推倒在廁所冰冷的地板上、課本被撕爛扔在垃圾桶裏、課桌上寫滿了侮辱性的詞彙...最令人窒息的是評論區,充斥著“活該”、“早就該有人教訓他了”、“看他那副清高樣就惡心”之類的惡毒言論。
周遲一條條往下翻,胸口越來越悶,幾乎喘不過氣。其中一個帖子詳細描述了上周的“體育課意外”:周行被黃誌明幾個人故意絆倒,然後又被他們用足球狠狠砸中右腿,“聽說他當時疼得哭了,像個娘們似的,真沒出息。”發帖人用一種炫耀的語氣寫道。
周遲猛地合上電腦,雙手因為憤怒和心疼而劇烈發抖。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下午才存入的號碼——是林渝的。
“林渝?我是周遲。”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我需要知道關於我哥的一切,所有的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我就知道你會打來。周行他...是我見過最善良也最固執的人...他從不反抗,也不讓任何人幫他。這兩年,情況越來越糟了...”
掛斷電話後,周遲站在窗前,看著院子裏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樹影。五年的分離,哥哥已經變成了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傷痕累累、默默承受著一切痛苦,卻又倔強地不肯低頭的陌生人。
但這一次,他不會再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他要保護哥哥,就像小時候哥哥保護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