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光與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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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光芒如同融化的黃金,化作無數條流動的金色溪流,在周家別墅寬敞的客廳裏緩緩淌動。每一束光線都像被精心調配過,精準地落在價值不菲的家具上——意大利進口的真皮沙發在光線下泛著細膩的光澤,仿佛覆蓋著一層流動的蜜糖;展示櫃裏的水晶獎杯則被照得通體透亮,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躍,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十二歲的周遲站在那架亮得能映出人影的施坦威三角鋼琴旁,白色小禮服的領口係著精致的領結,襯得他臉頰泛起健康的紅暈,嘴角掛著一絲羞澀卻又藏不住驕傲的微笑,像朵初綻的白玫瑰,接受著父母和賓客們潮水般湧來的讚美。
“小小年紀就能拿下省級鋼琴比賽第一名,我們周遲真是塊天生的璞玉!”父親周振海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藍色西裝,胸前口袋巾露出恰到好處的一角,他用力拍著兒子的肩膀,聲音洪亮得像敲鍾,確保客廳裏每個角落的人都能聽見。他的眼神裏閃爍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像是在評估一件極具潛力的投資品,仿佛已經預見到兒子未來在國際舞台上的風光與身價。
母親林雅芝優雅地端著一隻水晶香檳杯,淺金色的液體在杯中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出漣漪。她今天特意去沙龍做了複古卷發,耳垂上的鑽石耳環切割得極為精巧,隨著她輕抿香檳的動作,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李教授早就說過,這孩子身上有股子靈氣。”她的聲音柔得像羽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才學了三年鋼琴就有這樣的成績,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享譽國際的鋼琴家。”
周遲聽著這些讚美,眼角的餘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客廳角落。那裏,他十四歲的哥哥周行正安靜地坐在單人沙發的邊緣,膝蓋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量子物理簡史》。少年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過長的劉海軟軟地垂下來,遮住了小半隻眼睛,整個人像株沉默的植物,與這場為弟弟舉辦的奢華慶祝會格格不入。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捏著書頁邊緣,翻動時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仿佛在與這個喧囂的世界保持著安全距離。
“周行,”父親突然轉過身,目光從人群中抽離,落在大兒子身上,聲音裏的溫度明顯降了幾分,像被潑了勺冷水,“你的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嗎?”
周行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平靜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不起一絲波瀾:“出來了,爸爸。”
“怎麼樣?”父親問得漫不經心,視線已經越過周行的肩膀,重新投向被眾人圍住的小兒子,仿佛隻是隨口一問。
“年級第一。”周行的聲音很輕,像飄落的羽毛,卻足夠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哦,不錯。”父親隻是淡淡地點點頭,連一個讚許的眼神都吝嗇給予,隨即立刻轉過身,臉上的笑容又重新綻放,熱情得像換了個人,“周遲,王教授剛才說,下周開始給你加一節大師課,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調頻電台突然切換到了喧鬧的頻道。
周行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膝蓋上的書本,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帶著書頁都被捏出了幾道褶皺。他悄悄將書包往身後挪了挪,那裏麵藏著一張剛發下來的數學滿分試卷,旁邊還壓著一疊同樣印著“年級第一”的成績單,早已積攢了厚厚一遝,卻從未被任何人認真看過。書包最裏麵的夾層裏,還藏著一本封麵磨得發毛的樂譜筆記本,紙頁邊緣因為反複翻看、修改,已經卷成了波浪形,上麵寫滿了他自己創作的音符。
慶祝會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客人們帶著微醺的醉意,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恭維笑容,陸續與主人道別。周遲剛送走最後一位阿姨,就被父母拉進了書房。厚重的紅木門“哢噠”一聲關上,隔絕了客廳的喧囂,裏麵立刻傳出熱烈的討論聲——關於他未來三年的音樂發展規劃,關於下個月要參加的歐洲青少年音樂節,關於要不要請那位定居維也納的鋼琴大師做私人指導……每個字都透著對“光明前途”的篤定。
周行獨自走上旋轉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將樓下的熱鬧徹底擋在外麵。他的房間簡潔得近乎冷清,牆壁是素淨的米白色,沒有一張獎狀或海報,書架上整齊排列的物理、哲學書籍是唯一的裝飾,連台燈都是最普通的款式。他坐在床邊,從枕頭下摸出那本樂譜筆記,指尖輕輕撫過上麵密密麻麻的音符,像是在觸摸一個個藏在心底的秘密。
夜深人靜時,周行的房門被人從外麵輕輕推開一條縫。他赤著腳,懷裏抱著自己的小熊枕頭,像隻夜行的小貓,踮著腳尖溜到走廊盡頭的另一間臥室前,輕輕敲了三下。
“哥,你睡了嗎?”周遲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孩子特有的清亮,像山澗的泉水叮咚。
門幾乎立刻就開了。周行還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桌上的台燈散發著暖黃色的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牆上,麵前攤開的數學作業本上,寫滿了工整的解題步驟,連等號都畫得筆直。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周行問,語氣裏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反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像等待投喂的小動物。
周遲像條靈活的小魚,“嗖”地一下鑽進房間,從口袋裏掏出今天剛拿到的獎牌,沉甸甸的金牌在台燈下閃著溫潤的光。“我想和你一起分享這個。”他踮起腳尖,把金燦燦的獎牌掛在周行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貼著哥哥溫熱的皮膚,“評委說我的演奏”感情**得快要溢出來”,但其實……那首曲子我是想著哥哥才彈得那麼投入的。”
周行愣住了,手指下意識地碰了碰脖子上的獎牌,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從小到大,無論是考了年級第一,還是拿下數學競賽金獎,從來沒人記得要和他分享喜悅。他感到喉嚨有點發緊,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像氣球一樣在胸腔裏慢慢膨脹,輕輕碰一下就會發酸。
“你的數學競賽獎狀呢?我聽張老師說你又拿了第一!”周遲“噔噔噔”跳到哥哥的床上,像個剛占領高地的小士兵,把原本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踩得亂七八糟。
周行的嘴角微微上揚,這個淺淺的笑容像春風拂過湖麵,讓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在書包裏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張普通的紙。”
“才不是普通的紙!”周遲急急忙忙跳下床,動作太猛差點被地毯絆倒,他手忙腳亂地從周行的書包裏翻出那張被折成四方形的獎狀,小心翼翼地展開,“我們要把它裱起來,就掛在客廳的鋼琴上方!這樣我每次練琴抬頭就能看到,肯定更有動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把天上的星星都裝進了裏麵。
周行忍不住笑了,是那種從眼睛裏漾出來的、真正的微笑,像冬日裏難得的陽光,稀有又珍貴。他走到房間角落那架不起眼的小電子琴前,這是他用兩年攢下的零花錢,在舊貨市場淘來的二手貨,琴鍵邊緣有些發黃,琴身還有幾處掉漆的痕跡,但他每天都會校準音準,保養得很好。
“我寫了首曲子,”周行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一絲罕見的緊張,手指不自覺地摳著琴鍵邊緣,“想……聽聽嗎?”
周遲立刻盤腿坐在地毯上,後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最虔誠的小聽眾,連呼吸都放輕了。周行修長的手指落在琴鍵上,一段清澈的旋律立刻流淌出來。沒有複雜的琶音,沒有炫技的華彩,隻是簡單的音符組合,卻像帶著魔力,裹著淡淡的憂傷與暖暖的溫柔,像是在講一個關於夏夜星空與草叢裏螢火蟲的故事,安靜又動人。
曲子結束時,周遲才發現自己的臉頰濕濕的。他猛地撲過去抱住哥哥的腰,把眼淚和鼻涕都蹭在周行的校服背上,聲音哽咽卻響亮:“太好聽了!比我今天獲獎的那首好聽一百倍!哥,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周行抬手揉了揉弟弟柔軟的頭發,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胸口湧起一股陌生的**。在這個金碧輝煌卻處處透著冰冷的家裏,隻有周遲能看到他,看到那個真正的他——不隻是那個永遠考第一的周家長子,更是那個會在深夜對著月光寫曲子、會為了一片形狀奇特的落葉蹲在路邊看半天的他。
“我們拉鉤好不好?”周遲伸出細細的小拇指,眼睛還紅通通的,像隻剛哭過的小兔子,“永遠做最好的兄弟,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分開。”
周行伸出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那根小小的手指,指腹相觸的瞬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永遠。”
一周後,父母在晚餐時宣布了一個決定:周遲將轉學去省城的音樂附中,接受最專業的鋼琴教育;而周行,則被安排去另一座城市的精英寄宿中學,那裏以“管理嚴格、升學率高”聞名。書房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像結了層冰。
“你們兩個都需要專注於自己的發展,”父親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目光卻隻停留在小兒子臉上,“分開對你們都好。”
周遲立刻扔下筷子,眼淚“啪嗒啪嗒”掉在桌布上:“我不要和哥哥分開!我可以在家裏練琴,我不去省城!”他抓著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指節都捏白了。
“胡鬧!”父親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嚴厲得像打雷,“這是為你的前途著想!小孩子懂什麼!”他的眼神掃過大兒子時,雖然柔和了些,卻依然帶著疏離,“周行,你是哥哥,該懂事了,對吧?”
周行隻是安靜地站著,像尊沉默的雕塑,隻有緊握的拳頭和泛白的指節泄露了他內心的翻湧。他輕輕點了點頭,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一個字。
離別的那個早晨,秋日的陽光格外刺眼,照得人眼睛發疼。周行背著書包走到車前,最後一次抬手揉了揉弟弟的頭發,觸感還是那麼柔軟:“好好練琴,等我放假回來,彈新學的曲子給我聽。”
周遲死死抱住哥哥的腰,把臉埋在他的校服裏,聲音悶悶的,帶著哭腔:“我會每天給你打電話!早晚各一次!你必須接!不許說忙,不許嫌我煩!”
車子緩緩駛出大門時,周行透過車窗回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弟弟,身影越來越小,像枚即將被風吹走的葉子。他的胸口像被挖空了一塊,空蕩蕩的疼。他不知道,這一別,他們曾經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將會就此畫上句點。後視鏡裏,他看見周遲突然掙脫母親的手,邁開小腿追著車子跑了起來,小小的身影在柏油路上越來越遠,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最終消失在道路的轉彎處。
作者閑話:
《行遲》是一個關於不可言說的愛與無法逃脫的宿命的故事。
周行和周遲,一對被血緣與世俗困住的兄弟。一個活在陰影裏,渴望被看見;一個站在聚光燈下,卻隻想回頭拉住身後的人。他們之間的感情,像一首永遠彈不完的夜曲——美麗、哀傷,卻注定無法在日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