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雪嶺，自古便是天塹。
    風，是這裏永恒的主宰。它如同一把無形的巨刃，刮過山脊，削去一切柔弱，隻留下嶙峋的怪石與千年不化的玄冰。空氣稀薄得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入肺腑，帶來火辣辣的劇痛。
    陳默已經在這片白色的煉獄中跋涉了七日。
    他身上的棉衣早已被風雪浸透，又凍得僵硬，走動起來如同披著一層冰甲。內力在經脈中緩緩流轉，勉強護住心脈，抵禦著這足以凍死鋼鐵的嚴寒。然而，這股力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耗。大宗師巔峰的修為，在這純粹而原始的自然偉力麵前，渺小得如同風中殘燭。
    第八十四章的結尾，他數次陷入險境，全憑堅韌的意誌和深厚的內力支撐。而現在，這支撐點，也開始動搖了。
    他需要一處避風的地方，一個哪怕隻能短暫喘息的岩洞。他的目光在白茫茫的天地間搜尋，靈識——那半步築基帶來的微弱感應，被風雪攪得混亂不堪，隻能模糊地感知到周數十丈內的情況。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吞噬時，前方一片陡峭的崖壁下，他發現了一個幽深的洞口。洞口不大，被垂下的冰棱遮擋，若非仔細觀察，極易錯過。
    一絲希望在他心中燃起。他咬緊牙關，將體內最後一絲內力催動到極致，腳步踉蹌卻又堅定地朝那洞口挪去。
    越是靠近，一股奇異的氣息便越是清晰。那不是野獸的腥臊，也不是冰雪的寒冽，而是一種……古老而蒼莽的生機，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巨獸在此呼吸。
    陳默的心頭警鈴大作。但他別無選擇。在祁連雪嶺，猶豫和退縮，等於死亡。
    他拔出長劍“驚蟄”，劍身在風雪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仿佛在響應主人的戒備。他側身擠進洞口，一股相對溫暖的氣流撲麵而來，讓他幾乎要**出聲。
    洞內別有洞天。
    這是一個巨大的溶洞，穹頂高懸，垂下無數形態各異的鍾乳石，被寒氣凝結成冰柱，在從洞口透入的微光下折射出夢幻般的光彩。而洞的中央，生長著一株奇異的植物，通體如玉，葉片上凝結著一層淡淡的熒光，正是這株植物，散發著那股蒼茫的生機。
    在玉植的根部，散落著一些巨大的、早已幹涸的果核，每一顆都有拳頭大小。
    陳默的目光被那玉植吸引，他雖不識此物，但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磅礴精純的能量。這東西，若能服下一枚，或許能讓他迅速恢複耗盡的內力，甚至突破瓶頸。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被他強行壓下。他不是貪婪之輩，更明白此地絕非善地。這株玉植，必然有其主人。
    他小心翼翼地後退，準備在洞口附近尋個角落暫避風雪，等風雪稍停便立刻離開。
    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吼——！！！”
    一聲仿佛來自太古洪荒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在洞內炸響！這聲音並非單純的聲波，而是一種實質性的衝擊，震得整個溶洞都在劇烈顫抖，穹頂的冰柱簌簌墜落。陳默隻覺得一股山嶽般沉重的威壓當頭砸下，他體內的內力瞬間紊亂，氣血翻騰，喉頭一甜，一絲鮮血從嘴角溢出。
    他猛地抬頭，隻見溶洞的陰影深處，一個龐然大物緩緩站起。
    那是一頭巨猿。
    它的身軀如小山般雄壯，通體覆蓋著雪白的長毛，每一根毛發都如同冰晶凝結，閃爍著森然的寒光。它的雙目是幽深的藍色，不帶任何情感，隻有純粹的、原始的暴虐。它站立起來，足有三丈之高，一呼一吸間，鼻孔中噴出的白色氣流，竟能在空中凝成冰霧。
    堪比大宗師！
    陳默的心沉到了穀底。這頭雪域巨猿的氣息，竟絲毫不遜於全盛時期的自己。而且，這是它的主場，它占據了天時地利。
    他闖入了它的巢穴，還覬覦了它的寶物。
    “吼！”
    巨猿顯然將陳默視作了入侵者，它捶打著自己厚實的胸膛，發出雷鳴般的悶響。它沒有使用任何技巧，隻是簡單地抬起一隻巨掌，朝著陳默當頭拍下。
    這一掌，未至，風先到。狂風卷起地上的冰屑，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白色氣浪，空氣被瞬間擠壓，發出刺耳的尖嘯。
    陳默瞳孔驟縮。他不敢有絲毫大意，腳下“驚龍步”施展到極致，身形化作一道殘影，險之又險地向側方滑出。
    轟！！！
    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地麵被拍出一個數尺深的巨坑，堅硬的岩石地麵如同豆腐般被碾得粉碎。
    好純粹的力量！
    陳默心中駭然。他一生所學，皆是精妙絕倫的武技，講究以巧破力，以四兩撥千斤。可是在這頭巨猿麵前，一切技巧都顯得那麼蒼白。它的力量，已經超越了“技巧”所能理解的範疇。
    “孽畜，我無意冒犯，這就離開！”陳默沉聲喝道，希望能溝通。
    巨猿聽不懂人言，或者說，它根本不在乎。在它的世界裏，入侵者隻有一種下場——死亡。
    它再次咆哮，龐大的身軀以與其體型完全不符的速度衝來，雙臂輪番揮舞，每一擊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封死了陳默所有的閃避空間。
    陳默被逼得連連後退，隻能揮動“驚蟄”劍招架。
    當！
    劍鋒與猿掌相交，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順著劍身傳來。陳默隻覺得虎口瞬間撕裂，整條右臂一陣酸麻，幾乎握不住劍。他悶哼一聲，借力後翻，拉開了十數丈的距離。
    僅僅一次硬撼，他便落了下風。
    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眼中閃過一絲凝重。他的武道，是殺伐之道，是精妙之道。劍招講究變化，內力講究運轉。可這頭巨猿，它的“道”，就是最純粹的力量與野性。它的每一次攻擊，都是將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凝聚於一處，簡單，直接，卻威力無窮。
    武道的極限，難道就是在此嗎？
    陳默的腦海中，閃過在長安城頭與血神教高手的對決，閃過與江湖上各路宗師的交鋒。那些戰鬥，無論多麼凶險，他總能憑借更勝一籌的技巧和戰鬥智慧取勝。
    但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無力感”。
    他的劍招再精妙，能刺穿巨猿堅逾鋼鐵的皮毛嗎？他的步法再詭異，能快過這山崩海嘯般的攻勢嗎？
    巨猿一擊不中，愈發狂怒。它猛地一跺腳，地麵劇烈震動，一塊數百斤重的巨石被它單手掀起，如同投石機般朝著陳默狠狠砸來。
    陳默眼神一厲，知道不能再退。他深吸一口氣，將體內僅剩的內力悉數灌入“驚蟄”之中。
    “驚龍劍——第一式，龍抬頭！”
    金色的劍氣衝天而起，在空中凝聚成一道咆哮的龍首，精準地撞向那塊巨石。
    轟隆！
    巨石在空中被炸得粉碎，石屑四濺。然而，那道金色龍首也光芒一暗，消散於無形。
    趁著這個間隙，巨猿已經再次撲至近前。這一次，它沒有用掌，而是張開血盆大口，一股混合著腥臭的寒氣噴吐而出，所過之處，地麵迅速凝結出一層厚厚的藍冰。
    陳默急忙屏住呼吸，腳下冰滑，身形一個踉蹌。
    就是這一個刹那的破綻，被巨猿捕捉到了。
    它蒲扇般的巨掌，帶著撕裂一切的勁風，印向了陳默的胸口。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電光火石之間，陳默做出了一個違背他所有戰鬥本能的決定。他沒有再試圖用劍去格擋，而是將所有內力都護在體表，同時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後仰倒，幾乎貼著地麵。
    巨猿的掌風擦著他的鼻尖掠過，恐怖的力量將他身後的地麵刮出一條深深的溝壑。
    陳默就地一滾，狼狽不堪地翻到一邊，胸口依舊被掌風的餘波掃中，一陣劇痛傳來，仿佛骨頭都裂開了。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中卻閃過一絲明悟。
    硬拚不行，技巧受限……那麼，剩下的，就隻有“智”了。
    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溶洞的穹頂，掃過那些搖搖欲墜的巨大冰柱，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形成。
    他要利用這個環境，利用這頭巨猿自身的力量，來對付它！
    “吼！”
    巨猿見一擊未中，怒火更熾，它雙拳猛地砸向地麵，整個溶洞都為之震顫，幾根較小的冰柱承受不住，轟然墜落。
    陳默眼中精光一閃，機會來了！
    他不再後退，反而主動迎了上去。但他並非硬撼，而是利用自己遠比巨猿靈活的身法，在洞穴中四處遊走。他的劍不再追求殺傷，而是不斷地刺向那些冰柱的連接處，或是巨猿腳下的地麵。
    他在製造混亂，在引誘，在……挖坑。
    巨猿被這個如同蒼蠅般煩人的“小不點”徹底激怒。它放棄了遠程攻擊，轉而用最原始、最狂暴的追擊。它每一次撲擊，每一次揮拳，都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將整個洞穴砸得一片狼藉。
    陳默就在這毀滅性的攻擊中穿行，好幾次都險死還生，身上又添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但他始終咬著牙，眼神死死地盯著洞頂最粗壯的那根主冰柱。
    終於，在巨猿又一次狂暴的追擊中，陳默故意賣出一個破綻，引誘它衝向溶洞的中央。
    就在巨猿躍起，攜萬鈞之勢當頭砸下的瞬間，陳默將最後一絲內力凝聚於劍尖，奮力一擲！
    “驚蟄”化作一道流光，精準地刺入了那根主冰柱與岩壁連接的最脆弱之處。
    哢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
    緊接著，是整座山巒都在**的巨響。
    那根承載著萬噸之重的巨大冰柱，終於斷裂。它帶著無數斷裂的冰棱和岩石，如同天河倒懸，朝著下方的巨猿砸落。
    巨猿在半空中，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無可抗拒的毀滅之力，它那雙藍色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驚恐。
    轟隆隆隆隆——！！！
    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劇烈的衝擊波將陳默狠狠地掀飛出去，他撞在岩壁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震動平息，陳默才從劇痛中掙紮著醒來。
    他掙紮著抬頭，隻見原本的溶洞已經徹底坍塌，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冰石墳場。而那頭不可一世的雪域巨猿，被無數巨冰和岩石死死地壓在下麵，隻露出一截已經失去生命氣息的、冰晶般的手臂。
    慘勝。
    陳默苦笑一聲，咳出一大口鮮血。他掙紮著爬起來，想去找回自己的劍，卻發現左腿已經骨折，每動一下，都鑽心地疼。
    就在這時，風雪從坍塌的洞口倒灌進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
    暴風雪，來了。
    陳默的心，再次沉入穀底。他拖著殘破的身軀，躲在一塊巨石後麵，任由風雪將他掩埋。體溫在飛速流失，意識開始模糊。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的手無意中觸碰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從巨猿屍體上被衝擊波震落的小碎片，隻有指甲蓋大小，通體晶瑩剔透，如同最純淨的冰晶，卻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潤。碎片內部，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宛如星辰的光點，在緩緩閃爍。
    陳默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這是什麼。他的手緊緊攥著這塊碎片，意識終於被無邊的寒冷與黑暗吞噬。
    他深刻地認識到了武道的局限。在絕對的力量和天災麵前，個人的武勇，是何其脆弱。
    他必須變強，必須走上那條真正的“仙路”。
    而此刻，他即將死在這裏。
    這，便是武道的終點嗎？
    ……
    風雪中，他攥著那塊碎片，體內的《混元先天功》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自發地運轉了最後一絲微弱的真元本源。那真元，與手中的碎片，產生了若有若無的共鳴。
    一線生機，正在這絕境之中，悄然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