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沒有放手，隻是看著莫爾博魯，眼神裏似乎帶著一絲……擔憂？還是別的什麼？他看到被他抓住的手臂上有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那是莫爾博魯過去幾年裏因為沙漠的風沙、黑市的鬥毆、以及更早之前那些不願回首的經曆留下的印記。
    杉感到心痛，在離開自己身邊之前，維茵斯的身上可是一塊傷疤都沒有，這六年來，在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維茵斯經曆了什麼？如果自己在他的身邊，絕對不會允許他留下如此醜陋的傷痕。
    “你的家在哪裏？”他問道，語氣自然得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爭吵和隔閡。
    “關你什麼事！”莫爾博魯咬牙切齒，另一隻手也揮了過去，試圖通過主動進攻掙脫杉的束縛。
    然而，杉的動作看似緩慢，卻能輕易地避開他的攻擊，同時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腕。這種差距，讓莫爾博魯感到一陣無力的憤怒。六年裏，他輾轉於各地，經曆了無數次生死搏鬥，實力早已今非昔比，但在杉麵前，他依然像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孩子。這種認知，像一根毒刺，深深紮在他的自尊心上。
    周圍已經有行人注意到了這邊的騷動，好奇地圍攏過來，指指點點。
    “看，紅頭發的……”
    “那個人是不是中央大街的藥劑店老板？”
    “好像在吵架？”
    莫爾博魯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群，又厭惡的看了看依舊一臉溫和笑容、抓著他不放的杉。他知道，在這裏糾纏下去，隻會讓他更加難堪。這個人，永遠都這樣，無視他的意願，無視他的感受，隻按照那套自以為是的方式行事，仿佛他是森林裏一棵需要被圈養的珍稀植物。
    “……放手。”莫爾博魯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冰冷，“我帶你去。”
    杉聽懂了莫爾博魯語氣中的妥協，或者暫時的退讓，微微點了點頭，鬆開了手，笑容依舊溫和，仿佛剛才的事從未發生。
    手腕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紅痕，莫爾博魯用力揉了揉，像是要擦掉那殘留的觸感。他轉過身，不再看杉，悶頭朝著自己住所的方向走去。
    杉安靜地跟在他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目光始終落在莫爾博魯的背影上，一金一灰的眼眸裏，是那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對他而言，眼前之人是他拚了命才救下來的幼崽，是他親手教導長大的族人，是他僅存的唯一家人，無論跑多遠，無論變成什麼身份，都無法抹除他的印記，理所當然屬於他的維茵斯。
    陽光依舊毒辣，風沙依舊吹拂。但集市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兩人之外，二人身旁仿佛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充滿張力的氣場。莫爾博魯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道視線，像影子一樣揮之不去。
    莫爾博魯的家在蜃樓之喉靠近中心區域的一處相對安靜的巷子裏，這一片區域是這座城市專門劃給外來者們的住宅區，名為福利，實際是為了方便監管。
    莫爾博魯在一棟兩層建築前停了下來，這棟建築外牆被塗抹成了深灰色，顯得低調而堅固。門口沒有任標識和裝飾，院子裏隻有叢生的雜草。這裏不僅是他的住所，更是他的實驗室，地下室裏藏著他調製的各種藥劑和魔法卷軸。
    莫爾博魯走到門前，用魔力共鳴，打開了沉重的門。他沒有回頭，徑直走了進去，然後重重地把門甩在身後，似乎想以此隔絕什麼。
    然而，門並沒有如願關上。一隻手穩穩地擋在了門和門框之間，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杉推門而入，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平靜地看著站在門廳裏，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的莫爾博魯。
    “這裏就是你在這座城市的住處？”杉環顧了一下四周，金色的左眼捕捉著牆上的地圖和角落裏的煉金工具，灰色的右眼則隻能大致的感知到物品的顏色和輪廓，他笑容裏帶著一絲好奇。
    門廳不大，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皮革、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與金屬混合的味道。牆上掛著幾張簡陋的地圖，上麵用不同顏色的墨水做著標記。角落裏堆放著幾個包裹和箱子，其中一個半開的箱子裏露出了裝藥劑的陶罐和金屬器皿。一切都顯得簡潔而實用，帶著明顯的獨居痕跡。
    莫爾博魯緩緩轉過身，臉上已經恢複了那種冰冷的、拒人千裏之外的表情。“是又怎麼樣？”他靠在身後的一張木桌上，雙手抱胸，赤紅色的眼眸冷冷地看著杉，“看夠了？看夠了就趕緊滾。”
    杉沒有理會逐客令。他走到客廳中央，目光掃過那些地圖和煉金工具，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你在做……情報生意？還在研究煉金術？”他問道，語氣裏帶著一絲讚許，就像看到學生完成了作業的師長。
    “與你無關。”莫爾博魯的聲音冷冰冰的，“我不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也不管你為了什麼才違背了你們這群老頑固們天天念叨的狗屁使命離開了森林。我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你的”關心”，更不需要你把我帶回那個鬼地方。”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六年前我能從你眼皮子底下溜走，六年後的今天，如果你還想把我當做所有物一樣看管，我不介意讓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杉突然朝他走了過來。
    杉的步伐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他在莫爾博魯麵前站定，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有些過分。莫爾博魯能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雨後森林般的清新氣息，與這個房間裏的煉金術殘留的味道格格不入。
    杉低下頭，異色的雙眸近距離地注視著莫爾博魯的臉，眼神專注而直接。他抬起手，似乎想像過去那樣**莫爾博魯的頭發，卻在半空停住，轉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瘦了。”他輕聲說道，語氣裏帶著一絲心疼？
    你瘦了，這三個字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莫爾博魯。他猛地別過臉，避開杉的視線，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憤怒、厭惡、恐慌，還有一絲被他深埋在心底、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悸動，衝突的感情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滾開！”他猛地推開杉，力道之大，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杉沒有防備，被他推得後退了兩步，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他看著莫爾博魯，眼神裏充滿了困惑，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句簡單的關心會引發如此激烈的反應。
    “維茵斯……”
    “閉嘴！”莫爾博魯打斷他，聲音因為情緒的激動而有些顫抖，“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別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你有什麼資格？！”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赤紅色的眼眸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明亮。“你把我從村子裏帶走，關在那個該死的森林裏七年！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要！你教我戰鬥，教我那些鬼畫符一樣的文字，教我魔法和森林裏的生存方式，卻從來沒有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積壓了十幾年的怨氣和疑問，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恨你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恨你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恨你永遠一副溫和無害的樣子，卻微笑著把我的人生攪得一團糟！你怎麼可以……！”
    他猛地停住了，後麵的話哽在了喉嚨裏。他怎麼能說出這些話？說出他內心深處那片連自己都唾棄的不安？
    杉靜靜地聽著他的怒吼，臉上的表情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變化。那不是憤怒，也不是辯解，而是一種……痛苦？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維茵斯……”他下意識地再次叫出了那個被莫爾博魯深惡痛絕的本名。
    這個名字徹底挑斷了莫爾博魯最後的理智之弦。
    “不準叫我那個名字！”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猛地撲向杉。
    他的動作迅猛而狠辣，帶著這六年來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技巧。拳頭帶著風聲，直取杉的麵門。
    然而，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後滑出一步，輕易地避開了他的攻擊。同時，他伸出手，再次抓住了莫爾博魯的手腕。
    這一次，他的力道比之前大了許多，帶著容不得任何反抗的力量。
    “冷靜點。”杉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眼神裏多了一絲源自上位者的威脅。
    “冷靜？”莫爾博魯奮力掙紮著，卻無法掙脫，“我冷靜你*的！”他抬腳，用盡全力踹向杉。
    杉微微側身，避開了他的腳，同時另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向後推去，死死地按在了身後的木桌上。
    “砰”的一聲，莫爾博魯的後背撞在堅硬的桌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他胸腔一陣發悶，腰被桌子的邊緣硌的生疼。
    杉俯下身，湊近他，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杉異色的眼眸裏，映著莫爾博魯憤怒而扭曲的臉。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杉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宣告，“無論你是否願意，我都會留在你身邊。”
    他的話語，他的眼神，他身上那股屬於上位者的氣息，還有他手中傳來的、讓他無力反抗的力量……這一切都讓莫爾博魯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屈辱。
    就像回到了十三歲那年，被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強行帶走時的場景。無助，憤怒，拚盡全力的掙紮，卻又無力反抗。
    他看著杉近在咫尺的臉，那張臉比較於六年前似乎沒有任何變化，這是屬於長生種族的特點，是聖地給予他們一族的枷鎖。這張臉，承載了他太多的痛苦和矛盾的記憶。恨意如同毒藤，緊緊纏繞住了他的心髒，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停止了掙紮，身體因為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赤紅色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杉，裏麵翻湧著濃烈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負麵情緒。
    而杉一如從前那樣無視了莫爾博魯的眼中的情緒，隻對他的行為做出反應。杉察覺到了他不再掙紮，微微鬆開了一些力道，但依舊沒有放手，隻是看著他，眼神複雜。
    看著杉似乎在思索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慮如何處置自己這個違抗師傅的逆徒，就像其他師徒那樣？或許會更加嚴厲吧？這種對於師父的原始的恐懼籠罩著莫爾博魯。這樣想著如果落入杉的手中所會發生的一切，莫爾博魯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詭異的笑容。
    “……好啊。”他輕聲說道，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
    杉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他突然的轉變本能般的感到威脅，但因為對自己唯一的徒弟的愛與信任，這份警覺立刻就變成了一絲困惑而已。
    莫爾博魯迎上杉的目光，笑容裏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瘋狂和隱藏極深的算計。
    “不過，老師…”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赤紅色的眼眸裏閃爍著危險的光芒，“留下來，就要付出代價。”
    杉看著他眼中那陌生的、充滿惡意的光芒，沒有說話，隻是微微眯起雙眸，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戶，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緊張而危險的氣息。
    莫爾博魯知道，從杉踏入這座城市，闖入他生活的這一刻起，他過去幾年裏小心翼翼構建起來的一切，都將被徹底打亂。而他和這個男人之間扭曲的羈絆，也將以一種新的、更加痛苦的方式，繼續糾纏下去，直到一方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他不會再像過去那樣被動。這一次，他要讓這個自以為是的“老師”，嚐嚐他離開森林後所經曆的痛苦和屈辱。
    他的心思，落在了房間角落那個不起眼的陶罐上。裏麵裝著曾經客戶預定的商品，那是個專幹髒活的傭兵向他預定的東西——一種無色無味的液體，隻需要小劑量就可以生效的藥物。剛剛服下時不會有任何感覺，兩個小時之後忽然就會身體發軟、意識模糊，卻又能放大感官刺激的藥劑。原本是為了應付某些麻煩的客戶而預留的，沒想到，在他手中第一個要體驗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老師。
    杉掌握著出色的治愈魔法，但他卻過於自信，一個瘋狂而陰暗的念頭，在莫爾博魯的心中悄然滋生，迅速蔓延。
    他看著杉那雙依舊帶著困惑和某種執拗情感的雙眸，和嘴角那似乎永遠掛著的令自己作嘔的微笑，臉上的笑容越發冰冷。
    “老師，”他刻意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既然來了，就嚐嚐我這裏的東西吧。這座商貿之城所能買到的酒，和森林裏的泉水以及那腐爛的果子，可不一樣。”
    杉看著他臉上那複雜難辨的笑容，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他花了六年時間，翻遍了聖地每一個角落去尋找，一度以為已經葬身於野獸腹中的學生，在得知他還活著之後不惜打破規矩離開聖地想要重新納入自己羽翼之下的“學生”，心中已經醞釀好了一場針對他的、充滿了恨意和扭曲情感的報複。
    而這場報複，注定要將他們兩人，都卷入更深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