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戲骨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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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程不意主動將掌心貼上那冰冷符文的刹那,意識並非瞬間切換,而是如同墜入一片粘稠的、正在緩慢凝固的琥珀。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外部真實世界的通道正在褪色、剝離,而一個新的、被強行構築的“現實”正沿著某種既定的軌跡,一絲絲地編織、填充進來。
這幻境的“地基”,首先是由聲音奠定的。
最初是無數混亂的、意義不明的低語與回響,像是從程家老宅數百年的記憶深處被強行打撈出來,混雜著曆代主事者的訓誡、女眷的哭泣、隱秘儀式上的吟誦,以及……某種非人存在的、充滿怨念的嘶吼。這些聲音如同渾濁的底噪,為即將展開的“劇情”鋪上了不安的基調。
緊接著,氣味開始彌漫。
濃鬱到令人頭暈的檀香率先出現,試圖營造一種莊重肅穆的假象。但這香氣之下,很快便滲出了更複雜的氣味——新刷油漆的刺鼻、大量鮮花強行催放後過於甜膩的芬芳,以及一股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如同地下深處泛起的陰濕土腥與極淡的血腥氣。這些氣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甜膩與腐朽並存、喜慶與不祥共生的詭異氛圍。
然後,是色彩的強行覆蓋。
無處不在的、刺目的紅色,如同潑灑的鮮血般,蠻橫地侵占了程不意意識中即將成型的視覺領域。紅綢、紅燈、紅燭、紅帳……但這紅色並不溫暖,反而帶著一種釉質般的冰冷光澤,過於**,過於整齊,缺乏手工製品應有的溫度與細微差異,像是批量印染的冥器。
最後,是規則的注入與人物的生成。
程不意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意誌正在將一套完整的“劇本”灌輸進這個正在成型的世界。核心規則隻有一條:接受“程不意”即將成為“程淮之”新娘的命運,並在此身份中沉淪。
與此同時,無數模糊的“人影”開始如同墨點入水般,在這個紅色的世界裏暈染開來。他們是“賓客”,是“下人”,是“親戚”。他們的輪廓初時模糊,迅速變得清晰,穿著符合場景的服飾,臉上掛著標準化的笑容,動作舉止卻帶著一種微妙的遲滯與重複,如同上好發條的人偶。他們的眼神空洞,偶爾在與程不意意識擦過的瞬間,會流露出底層代碼般的、非人的冰冷。
整個世界,就像一幅由執念、記憶碎片和強大法力強行拚湊而成的華麗卻布滿裂痕的油畫。天空是一種永恒不變的,缺乏層次的暗紅色,沒有日月星辰。宅院的邊界模糊在更深的紅色迷霧裏,仿佛這個世界僅有婚禮所需的場景被詳細渲染,之外皆是虛無。
程不意如同一個清醒的夢遊者,行走在這個正在加速固化,試圖將她同化的世界裏。她看到“下人們”機械地重複著懸掛燈籠的動作,看到“樂師”們僵硬地演練著不變的曲調,看到一切都在為一場盛大喜慶,卻毫無生氣的“婚禮”做準備。
她知道,自己就是這場戲唯一的女主角。而程崇山的目的,就是讓她在這場被無數雙空洞眼睛“祝福”的婚禮中,徹底迷失自我,認同這虛假的身份,從而被幻境吞噬,在現實中淪為失去靈魂的傀儡,或許還能借此更好地掌控那兩個因她而瘋狂的男人。
然而,程不意感受著這世界根基處的倉促與強行拚湊的痕跡,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倉促,便是她的機會。
這虛假,便是她的武器。
那股自舊庫牆壁符文傳來的吸力,並非粗暴的撕扯,而是更像一種冰冷的浸潤。程不意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意識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正在被一種預設好的、強大的規則之力包裹、分解,然後向著某個既定的“模子”重塑。
她沒有抵抗這股力量,反而以一種近乎冷酷的冷靜,引導著自己的核心意識,像一尾狡猾的魚,順著那規則之力的洪流,潛入深處。她要知道,程崇山為她準備了怎樣的“舞台”。
首先湧入感知的,是無數破碎的充滿執念的意念碎片,如同嘈雜的背景音:
“程家血脈……不容玷汙……”
“穩住他……必須穩住那瘋骨……”
“拜堂……衝喜……結冥婚亦可……”
“我的……終究是我的……”
這些碎片如同針尖,刺痛著她的精神,試圖將外界的期待,恐懼與**,編織進她即將經曆的“現實”。
緊接著,周遭的景物開始如同浸水的畫卷般,在她感知中緩緩暈開、重塑。
陰冷潮濕的通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強行烘托出的虛假暖意。她“感覺”到自己正身處一個張燈結彩、處處透著精心打理痕跡的深宅院落。空氣裏彌漫著新漆和熏香的味道,試圖掩蓋更深層的、若有若無的黴味。
她“看到”了下人們穿著新衣,步履匆匆,臉上帶著一種被統一要求的略顯僵硬的喜氣。他們布置著紅綢,懸掛著燈籠,但動作間透著一股訓練有素的機械感,仿佛提線木偶。
她能“聽到”隱約的樂班排練聲,曲調是喜慶的,卻總在某個音節上出現細微的、不和諧的停頓或重複,像是齒輪卡進了異物。
一切都在傳遞著一個明確的信息:一場盛大的婚禮正在籌備中。而新娘,不言而喻,就是她——程不意。
幻境的規則正在強行將“待嫁新娘”的身份烙印在她身上,試圖扭曲她的認知,讓她接受這被安排的命運。
然而,程不意核心的那點清醒意識,如同風中之燭,雖搖曳卻頑強不滅。她非但沒有被這虛假的喜慶同化,反而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這幻境根基處的脆弱與……倉促。
這幻境,與其說是一個完美的牢籠,不如說是一個急於求成的充滿裂痕的舞台。程崇山的目的很明確——用最直接、最能牽動情感與倫理的方式,結合程家血脈中某種古老的儀式力量,將她徹底綁定,迷失在這虛假的身份裏。
“真是……心急啊。”程不意在意識深處冷笑。
她非但沒有試圖掙脫這“新娘”的身份設定,反而主動放鬆了精神,更深入地接納了那股規則之力。她像一位挑剔的客人,開始審視這為她準備的“婚房”——感知著哪裏能量流轉不暢,哪裏隱藏著操控的節點,哪裏又流露出一絲屬於外界真實世界的不和諧的“雜音”。
她在熟悉這個牢籠的構造。
同時,她也清晰地感知到,有兩股強大的、與她息息相關的意識,也正在被這幻境的力量強行拖拽進來。一股冰冷而有序,帶著壓抑的怒火;一股混亂而灼熱,充滿了毀滅的衝動。
舞台已搭好,主角正被迫就位。
程不意緩緩“睜開”了在幻境中的眼睛,看著眼前這虛假的卻即將上演真實爭奪的“洞房”。她知道,程崇山想用這場婚禮困住她,卻不知,她也正需要這場婚禮,來撕開程家最深的偽裝。
在幻境世界的“設定”中,程不意並非憑空出現的新娘。她被賦予了一個完整而扭曲的“前世今生”。
她是程家遠支的孤女,父母雙亡,自幼被本家收養,寄人籬下。程家予她衣食,將她教養得知書達理,容貌傾城,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等待關鍵時刻呈上的貢品。而程家嫡長子程淮之,這位年輕有為、冷峻寡言的繼承人,不知何時起,對她這位沉默溫順的“妹妹”,生出了超越倫常的執念。
幻境的規則之力,正將這些虛構的記憶如同冰冷的雨水般,一點點滲透進程不意的意識。她“記得”程淮之看向她時,那隱忍又熾熱的目光;“記得”下人們背後竊竊私語,關於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議論;“記得”程崇山某日將她喚至書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定下了這門親事,美其名曰“親上加親”,實則眼神深處是程不意在真實世界中熟悉的,那種混合著算計與貪婪的精光。
在這個虛假的敘事裏,她程不意,是一個被命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即將為家族“犧牲”,用以維係某種岌岌可危平衡的“禮物”。她的人設是溫婉、順從,甚至帶著一絲對即將到來的婚姻的,符合“閨秀”身份的羞澀與不安。
此刻,程不意正身處她在幻境中的“閨房”。
房間布置得雅致而喜慶,梳妝台上放著全新的胭脂水粉和一套華麗無比的金鑲紅寶石頭麵。兩個穿著粉襖的丫鬟正垂首侍立在一旁,臉上掛著標準化的、略顯呆板的笑容,動作一絲不苟地幫她梳理著長發,準備換上那套沉重繁複的龍鳳喜服。
窗外,隱約能聽到前院傳來的、越來越密集的喧鬧聲——賓客的寒暄、孩童的跑動、以及那循環播放的缺乏生氣的喜慶樂曲。一切都指向一個明確的時間點:吉時將至。
程不意端坐在菱花鏡前,看著鏡中那個被精心裝扮,眉眼低垂卻仿佛認命般等待出嫁的“自己”。幻境的力量仍在持續施壓,試圖讓她認同這溫順新娘的角色,讓她相信這就是她既定的無法反抗的命運。
然而,鏡中那雙眼睛的深處,卻是一片與周遭喜慶格格不入的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