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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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公園周三被彩旗汽球與手鼓聲占領。
慈善義賣就設在中央草坪,三十七隻機械鳥群高懸於鋼索,海風每掠過一回,木翅便撲簌簌拍動,像一群真正的候鳥落地棲息。
鍾懷六點就到了現場,最後一次檢查主軸。
他穿了件炭灰工裝襯衫,下擺束進黑色長褲,袖口卷得極齊,露出腕骨內側一道新鮮的橙。
那是昨日幫孩子們調色時留下的顏料,洗得極淡,卻像一截不肯熄滅的火芯。
白景比預定時間早到四十分鍾。
他沒走工作人員通道,而是混在觀眾裏,一身極簡白T與亞麻長褲,帽簷壓得低,隻露一截鼻梁與嘴角。
人群熙攘,他卻能精準捕捉鍾懷的背影:那人正半蹲於展台下,用微型螺絲刀擰緊最後一顆銅鉚釘,肩線繃直。
白景在不遠處停步,沒上前。
他發現自己享受這種“不被發現”的觀看,鍾懷的專注,偶爾抬手擦汗時眉骨的弧度,孩子們圍著他問東問西時他微微俯身的角度,都像一部無聲電影,隻對他一人放映。
義賣十點揭幕。
福利院院長敲響銅鈴,聲音清脆,像一滴水落進熱油。
孩子們把親手繪製的木鳥遞到買家手裏,每隻鳥腹都刻著受贈者的名字。
鍾懷被推到台前做簡短致謝,他聲音不大,卻足夠穩:“木頭會裂,漆會褪,可飛的動作留下來了那是你們給的。”
人群裏爆發出掌聲,白景站在最後排,食指與中指並攏,輕輕抵在唇邊,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鼓掌方式。
正午,太陽毒辣,機械鳥群在藍天投下晃動的影。
義賣成績比預期多出兩倍,院長樂得直抹眼角。
誌願者們拖著保溫箱發檸檬水,孩子們圍著鍾懷要他簽名,簽在他們的手腕,T恤甚至一次性紙盤上。
鍾懷被吵得耳尖通紅,仍笨拙地接過每一支筆。
白景在斜側樹蔭下看著,忽然笑出聲,那聲音淹沒在蟬鳴裏,卻準確傳進鍾懷耳朵。
後者抬頭,目光穿過人群,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猛地拽住。
人潮稍退,鍾懷才擠出空隙。
他左手攥著一瓶沒開封的冰水,右手拎著半袋被孩子們塞給他的糖果,走到白景麵前時,帽簷下的眼睛亮得發潮。
“你來了。”
“路過。”白景仍是那套說辭,視線卻落在鍾懷左手虎口。
兩人之間隔了半步熱浪。
義賣收攤的廣播響起時,鍾懷正把最後一隻機械鳥從展架頂端摘下來,銅骨在他掌心裏還帶著午後的餘溫。
鍾懷抹了把額頭的汗,T恤後背早已濕透,黏在肩胛骨上。
人群散得很快,誌願者的吆喝聲孩子的笑鬧聲,塑料袋被風鼓動的嘩啦聲,一並退去,隻剩燈串在風裏輕輕碰撞,像一串延遲的心跳。
燈光驟暗,鍾懷的肩膀隨之一沉,累,卻踏實。
他低頭檢查鳥翼,確認沒有新的剮蹭,這才咧開嘴角。
那笑容不大,卻像把整天的烈日揉碎,撒進眼睛裏。
白景就是在這時出現的,遞來一張折得方正的紙巾。
“很了不起。”
聲音不高,但足夠蓋過燈串的殘響。
鍾懷愣住,汗珠順著鬢角滑到下巴,滴在紙巾上,瞬間暈開一小片水漬。
他慌忙去接,指尖碰到白景的指節,像被靜電刺了一下,又立刻縮回。
“謝、謝謝……”
鍾懷嗓子發啞,像一整天沒沾水。
事實上,他確實隻在義賣區匆匆灌了兩口礦泉水。
白景看他,目光從他被汗水浸透的睫毛滑到通紅的耳尖,笑意更深,卻沒有再說話,隻是又把紙巾往前送了送。
鍾懷接過,胡亂在額上按了按,紙巾立刻變成半透明。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白景一直等到現在。夜色像一塊絲絨幕布落下,遠處的摩天輪亮起一圈冷白的光,照出白景風衣領口被夜風吹起的小角,那人竟然陪了整天。
愧疚和某種隱秘的歡喜同時湧上來,鍾懷攥緊紙巾,鼓了鼓腮幫,像給自己打氣。
“白先生……今天耽誤你這麼久,還沒吃飯吧?”
聲音發顫,尾音幾乎被風吹散。他怕被拒絕,又補了一句,“附近有家粥店,開到淩晨,味道……還不錯。”
說完,鍾懷低下頭,不敢看白景的眼睛,隻盯著對方皮鞋尖上那一點泥漬,那是義賣區草坪留下的,此刻卻像一條細小的,可以抓住的紐帶。
白景沒有立刻回答。
他側身,替鍾懷擋住風口,手掌很自然地落在鍾懷後背,隔著汗濕的T恤,掌心溫度滾燙。
那一點重量很輕,卻像把鍾懷釘在原地。
“好啊。”
白景的聲音混著夜風,像把糖撒進溫熱的粥裏,“我正餓。”
粥店藏在兩條街外的小巷裏,招牌是塊斑駁的木板,燈管壞了一半,“粥”字隻剩一個“米”。
推門進去,熱氣裹著皮蛋和幹貝的味道撲麵而來,玻璃窗蒙上一層霧,把夜色隔絕在外。
鍾懷選了最角落的四人桌,用紙巾反複擦桌麵,像要把局促也一並擦掉。
白景把袖口挽到小臂,服務員送來菜單,鍾懷推給白景,又慌忙拿回來:“我、我來點,我熟!”
他點了兩份艇仔粥、一份蝦餃、一份豉汁蒸排骨,語速快得像背菜單。
白景撐著下巴看他,燈光在眼裏落下一小片柔軟的亮斑。
粥端上來時,鍾懷先給白景舀了一碗,手一抖,湯勺磕在碗沿,清脆一響。
白景笑,接過勺子,反過來替他舀了一勺蝦仁,動作輕得像對待什麼易碎品。
熱氣在兩人之間升騰,鍾懷的耳尖慢慢紅透,卻不再躲閃。
吃到一半,鍾懷忽然想起什麼,放下筷子,在帆布包裏翻找,扣帶上還別著一隻小小的齒輪徽章。
他掏出一個燙金信封,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汗濕。
信封正麵印著市美術館的logo,背麵是一行手寫的小字:
“現代藝術與手工藝聯展——《手心的宇宙》”。
“下個月初,”鍾懷聲音壓得很低,“我參與設計的小裝置在裏麵,隻是很小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嫌棄……”
他話沒說完,白景已經接過邀請函,指腹摩挲過凸起的壓紋,像在確認溫度。
“嫌棄?”白景抬眼,眼尾彎成好看的弧,“鍾懷先生給的入場券,我求之不得。”
他把邀請函放進西裝內袋,貼近心髒的位置,動作鄭重得像收藏一枚郵票。
鍾懷的指尖在桌下絞緊,指節泛白,嘴角卻止不住上揚。
那弧度很小,卻像把整碗粥的熱度都盛了進去。
別墅區大門前的路燈冷白,把白景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不願回頭的路。
鍾懷站在三步外,雙手插在兜裏,帆布包斜挎在肩,齒輪徽章在燈下閃了一下。
“就送到這兒吧。”白景回頭,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散。
鍾懷點頭,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半晌才擠出一句:“路上小心。”
白景笑了笑,轉身走向雕花鐵門。
鍾懷看著那背影,心髒突然抽緊,那棟房子太亮,也太冷,像一座陳列在玻璃罩裏的展品,而白景是被迫站在燈光正中的人。
鐵門自動打開,又合上。
鍾懷沒走,站在路燈下,影子和鐵門的影子重疊,像試圖把那人拉出來。
直到別墅二樓的燈亮起,他才慢慢轉身。
夜風掠過巷口,帶著粥店的餘味,也帶著一點說不清的疼。
白景推門,消毒水味撲麵而來,像一堵冰牆。
客廳沒開主燈,隻有壁燈慘白,照得水晶吊燈像一叢倒掛的冰棱。
白河的聲音從沙發裏炸開,像一把碎玻璃:“喲,大作家回來了?今天又去勾搭哪個Alpha?那個小Beta滿足不了你吧?”
她塗著暗紅指甲油的手晃了晃,遙控器“啪”地摔在茶幾上。
白叔坐在旁邊,手裏報紙翻過一頁,聲音溫和得像摻了蜜:“小景,別太晚,明早還有李家的飯局。”
白景麵無表情,換鞋,上樓。
木質樓梯在他腳下發出空洞的回響,像每一步都踩在裂縫上。
二樓轉角,白河的聲音追上來,像一條淬了毒的尾巴:“爸,趕緊把他嫁出去換錢是正經!”
白景腳步沒停,隻是指節在樓梯扶手上收緊,指骨泛白。
燈光在他背後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像一條被拉直的繩索,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臥室門關上的瞬間,世界終於安靜。
白景靠在門後,仰頭,讓後腦勺抵住冰冷的門板。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他掏出那張邀請函,指腹反複摩挲鍾懷工作室的名字,像在確認溫度。良久,他低聲說了一句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話:
“再等等。”
窗外,路燈下的鍾懷已經走遠,影子被拉長又縮短,像一段反複播放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