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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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的城西總是帶著潮濕的木質香,像一段被反複摩挲的舊琴弓,在空氣裏拉出低緩而粘膩的顫音。
    雲棲茶館外的青石板路泛著水光,映出鍾懷匆匆逃離的背影。
    那背影被路燈拉得極長,幾乎要伸進巷口的黑暗裏,像一截被折斷的鶴頸,仍在徒勞地振翅。
    鍾懷的西裝外套被風掀起一角,像一麵倉促收攏的旗,狼狽地掠過巷口那株老梧桐。
    梧桐葉上還掛著未滴落的雨珠,在路燈下閃著細碎的光,仿佛無數隻窺視的眼睛。
    那些眼睛追著他,從茶館追到巷尾,從七年前的雨夜追到此刻的倉皇。
    鍾懷的皮鞋踩過水窪,濺起的泥點落在褲腳,像一串來不及擦去的指印。
    白景沒有追。
    他坐在原處,指腹仍壓著那張卡片,拇指反複摩挲著,仿佛還能從紙縫裏榨出鍾懷殘留的溫度。
    茶湯已涼,水麵浮著一層薄如蟬翼的茶葉梗,像某種預示。
    獵物落網前,總要先浮起幾枚掙紮的泡沫。
    “先生,需要續水嗎?”侍者隔著竹簾輕聲問,聲音像一片羽毛擦過瓷盞。
    “不必。”白景抬眼,笑意未褪,卻帶著饜食後的冷淡,“結賬。”
    白景走出茶館時,暮色正沉。遠處高樓亮起零星的霓虹,像深海裏浮上來的磷光。
    白景站在簷下點了支煙,薄霧般的尼古丁纏上指骨,像鍾懷方才驚惶時攥緊茶案的指節。
    那指節因為太用力而泛白,指甲邊緣嵌進木頭的紋理裏,留下半個月牙形的凹痕。
    他低低笑了一聲,將煙碾滅在石獅底座,掏出手機撥通霍西的電話。
    “查一下鍾懷的手工店,最近半個月的監控。”他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夜裏的。”
    掛掉電話,白景抬頭看向漸暗的天色,眼底浮起一點近乎溫柔的算計。
    那算計像一層冰殼,裹著底下滾燙的岩漿,隻待某個瞬間裂開,將人燒得連灰都不剩。
    鍾懷幾乎是逃回工作室的。
    卷簾門拉下的瞬間,黑暗裹住了他。
    金屬門板發出“嘩啦”一聲巨響,像一道閘門,將茶館裏的所有曖昧與心悸隔絕在外。
    巷口的霓虹燈在門縫裏掙紮了一下,被徹底掐滅。
    鍾懷背靠著門滑坐在地上,後腦勺抵著冰冷的鐵板,涼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像一條蛇。
    “……瘋了。”他低聲罵自己,聲音在空蕩的工作室裏撞出輕微回聲。
    額頭抵住膝蓋,呼吸裏全是慌亂。
    白景垂眸嗅卡片時的神情,那雙眼睛裏幽深的漩渦,還有自己差點脫口而出的“喜歡”。
    他差點就說了。
    如果白景再靠近一寸,再逼問一句,他大概會全盤托出。
    空氣裏浮動著木屑與蜂蠟的味道,熟悉的安全感卻無法安撫他。
    鍾懷猛地站起身,把工作台旁的台燈擰到最亮。刺眼的光線下,那塊雕了一半的檀木還夾在虎鉗裏,羽毛紋理的雛形隻顯出三分,卻已能看出振翅欲飛的弧度。
    他盯著看了幾秒,突然抄起刻刀,狠狠削下一刀。
    木屑飛濺。
    再一刀。
    又一刀。
    直到檀木邊緣被削得支離破碎,像被暴雨打濕的羽翼,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鍾懷喘著氣停下,虎口震得發麻,指節處被刀柄磨出一道紅痕。
    刀鋒懸在碎木上方,像懸在鍾懷的喉嚨。
    他盯著那截被毀掉的檀木,胸口劇烈起伏,耳邊全是茶館裏白景那句:“隻是詩很好?”
    尾音上挑,鉤子似地往他心口最軟的地方鑽。
    工作室的燈太亮,亮得他無處躲藏。木屑落在圍裙上,像一場無聲的雪。
    鍾懷抬手抹了把臉,掌心沾到一點濕意,不知是汗還是別的。
    手機在台麵上震動。
    屏幕亮起,陌生號碼,末尾四個“7”。
    鍾懷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指節還因為剛才的失控而發抖。
    最終,他沒敢碰。屏幕暗下去,像一尾魚沉進深潭。
    可下一秒,一條短信彈了出來。
    “茶涼了,下次再請你。”
    短短一行,卻燙得他幾乎握不住手機。
    鍾懷把手機扣在桌麵,像扣住一隻隨時會振翅飛走的鳥。
    他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衝過指節,衝淡了木屑的味道,卻衝不掉腦海裏白景最後那個眼神。
    淩晨兩點,工作室的燈依舊亮著。
    鍾懷坐在高腳凳上,麵前擺著一塊新的木料,紋理細膩得像流動的火焰。
    他握著鉛筆,在木料上打草稿,動作極慢,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輪廓逐漸清晰,一對交疊的翅膀。
    左邊那隻略小,羽骨纖細;右邊那隻更大,羽端微斂,像要把小的整個攏進懷裏。
    鍾懷的呼吸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木料裏沉睡的魂靈。
    鉛筆芯突然折斷,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他愣住,看著那截斷芯在木料上滾了兩圈,停在翅膀交疊的縫隙裏。
    像某種隱喻。
    他伸手去撿,指尖卻先觸到木料上一點凸起,那是之前雕刻時留下的,一個小小的、幾乎不可見的“J”。
    白景站在落地窗前,霍西剛剛發來一段監控片段。
    鍾懷的手工店,卷簾門緊閉,門縫裏漏出的光在雨後的路麵投下一道細長的金線。
    鏡頭拉近,能看見男人坐在工作台前,背影繃成一條冷硬的線。
    白景放大畫麵,停在鍾懷的手部特寫。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此刻正握著鉛筆,在木料上描摹羽毛的紋理。
    動作極輕,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白景的指尖在屏幕上摩挲,仿佛能透過像素摸到木料的年輪。
    “把監控備份發我郵箱。”白景對霍西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還有,明天去查一下他店裏最近的訂單。”
    掛斷電話,白景走到酒櫃前。
    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壁晃蕩,映出他唇角一點若有若無的笑。
    那笑意像刀背,看似無害,實則冰涼。他舉杯對著窗外的夜色遙敬,仿佛那裏站著某個倉皇逃竄的背影。
    “茶涼了,”他輕聲道,“但火還沒熄。”
    工作室的燈在淩晨四點終於熄滅。
    鍾懷趴在案台上睡著了,臉頰壓著鉛筆的尾端,留下一道鉛灰色的痕跡。
    木料上的翅膀已經初見雛形,大的那隻微微前傾,羽端幾乎要觸到小的那隻的翅根,像一場無聲的庇護。
    而那隻小的,羽骨纖細得近乎透明,卻在最末端倔強地翹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飛向某個不可知的方向。
    窗外,雨停了。
    月光穿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亮的線,像一把薄刃,將黑暗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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