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三道考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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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門有言:傳藝如傳命,不傳無義之人,不傳無智之人,不傳無膽之人。
    在市第七精神病院這個被世界遺忘的孤島上,時間失去了意義,變成一種粘稠而灰暗的流體。對34床的李牧而言,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精準複製。他不再嘶吼,不再砸東西,整個人像一台被拔掉電源的服務器,陷入了死寂的沉眠。他蜷縮在角落,如同一尊風化的石像,隻有偶爾顫動的眼皮,證明這具軀殼裏還囚禁著一個活著的靈魂。
    他的大腦,那顆曾為0和1的純粹邏輯而生的精密儀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空轉,反複執行著一段無法終止的錯誤代碼。他一遍遍地複盤那三個月裏的每一個細節:林晚兒喂他吃水果時,指尖不經意劃過他嘴唇的溫度;她在他耳邊描繪未來時,呼吸裏梔子花的香氣;那位“表叔”在視頻裏談論納斯達克指數時,眼神裏不容置疑的權威。他試圖找到代碼中的BUG,找出那個讓他滿盤皆輸的邏輯漏洞。可他越是分析,那份甜蜜就越是化為劇毒的硫酸,一滴滴地,灼穿他的理智。
    他把自己關了起來,不是在物理的病房裏,而是在精神的囚籠中。他那引以為傲的程序員大腦,第一次遇到了無法解決的死循環,最終導致了係統的全麵崩潰。
    而這一切,都被一雙看似渾濁,實則銳利如鷹的眼睛,盡收心底。
    坤叔,這個每天雷打不動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曬太陽、手裏盤著兩顆油光鋥亮核桃的老頭,看起來和所有失智老人別無二致。他會對著空氣說話,會把饅頭當成金元寶藏起來,會為了一片落葉跟人爭執半天。但在他那副癡呆的假麵下,藏著的是“崑崙手”秦仲坤洞若觀火的眼睛。他見過太多被逼瘋的人,有的瘋癲如魔,有的狂躁如獸,有的則徹底麻木,淪為行屍走肉。
    但李牧不同。坤叔在他那死寂的眼神最深處,看到了一種東西——不甘。那是一種近乎偏執的、試圖從混沌中找出秩序的執念。就像一個最頂級的程序員,麵對一堆亂碼,不是放棄,而是非要找出錯誤的根源,哪怕耗盡心血。這種執念,是千門中人最寶貴的特質。
    這小子,是塊料。一塊被冤屈和仇恨的鐵錘反複捶打,卻沒有碎裂,反而質地愈發堅硬的頑鐵。
    但千門收徒,重於泰山。秦仲坤自己就曾栽在最心愛的徒弟手上,才落得在這瘋人院裏裝瘋避禍的下場。他見過太多天賦異稟的奇才,也見過太多奇才因為心性、膽魄、智慧的缺陷,最終反噬自身,落得個屍骨無存的淒慘下場。他必須親自試一試這塊頑鐵的成色,看看它究竟能鍛造成一柄複仇的利刃,還是一觸即碎的廢鐵。
    他為李牧,悄無聲息地設下了三道無形的考題。
    第一考,考其心,觀其善惡。
    瘋人院裏,自有其野蠻的叢林法則。這裏的“皇帝”,是一個外號叫“犀牛”的壯漢。他因為躁鬱症入院,力大無窮,以欺淩弱小為樂。他最常欺負的,是一個叫小馬的智障青年。小馬心智隻有七八歲,每天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護士下午分發的一個紅蘋果。他從不舍得吃,會用衣角小心翼翼地把蘋果擦得鋥亮,藏在枕頭下麵,那是他要留給他想象中,每個星期天都會來看望他的媽媽的禮物。
    這天下午的放風時間,犀牛又一次堵住了小馬,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拎起來,從他懷裏搶走了那個蘋果。他在小馬麵前三兩口啃得幹幹淨淨,還故意把果核吐在他臉上,引來周圍幾個病友麻木的哄笑。小馬縮在牆角,不敢哭出聲,瘦弱的肩膀因為極度壓抑的抽泣而劇烈顫抖。
    坐在不遠處石凳上的李牧,目睹了全程。他那雙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手臂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一股原始的怒火燒灼著他的胸膛,他幾乎要站起來,用他程序員那並不強壯的身體,去和那頭“犀牛”拚命。
    但就在他起身的瞬間,他看到了小馬那雙充滿恐懼卻又帶著一絲期盼的眼睛。如果自己動手,下場無非是和犀牛一起被關禁閉,甚至被打得更慘。而小馬,隻會招來犀牛更變本加厲的報複。
    他的理智,像一盆冰水,澆滅了那股衝動的火焰。他緩緩地,重新坐了下去,鬆開了攥緊的拳頭,眼神恢複了死寂。
    一直用眼角餘光觀察著這一切的坤叔,眼皮都沒抬一下,嘴裏卻像自言自語般,輕輕飄出一句隻有李牧能聽見的低語:“用拳頭,是莽夫之勇,解決不了問題。在這裏,規矩,才是最大的拳頭。”
    規矩?李牧的腦海裏,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劃過。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遠處辦公室窗戶裏那個一絲不苟、正低頭寫著報表的女護士長。
    第二天,護士長查房。病房裏突然傳出犀牛誇張的嚎叫,他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聲稱吃了昨晚的飯菜中了毒,要求醫院賠償。護士長是個極其嚴苛的中年女人,最恨的就是病人浪費食物和無理取鬧。她立刻調取了食堂監控,發現犀牛昨晚因為跟人賭氣,根本沒去食堂吃飯。反倒是在犀牛床下的垃圾桶裏,翻出了那個被啃得幹幹淨淨的蘋果核。
    真相大白。犀牛偷吃東西不成,反誣告食堂,罪加一等,被當成典型,罰關了一周的禁閉,每天隻能喝白粥。
    院裏的人都以為是犀牛自作自受,惡有惡報。隻有坤叔知道,是李牧在昨晚熄燈後,趁著所有人熟睡,悄悄將自己偷偷磨碎的、幾粒過期的消炎藥粉末,用一點米湯和著,極其隱蔽地塗在了那個被犀牛丟棄的果核上。那劑量,不足以致命,甚至不會造成太大傷害,但足以引起劇烈的腸胃反應。他算準了犀牛的貪婪和愚蠢,更算準了護士長的嚴苛和鐵麵無私。
    他沒有髒自己的手,甚至沒有和犀牛說一句話。他隻是輕輕地、精確地撥動了瘋人院裏“規矩”的齒輪,就讓作惡者自食其果,陷入了他自己挖好的陷阱。
    老槐樹下,坤叔在陽光下愜意地翻了個身,心裏默默點頭:心有善念,知護弱小,此為千門之根;懂借力打力,不逞匹夫之勇,此為藍道之智。這第一關,過了。
    第二考,考其膽,試其狠性。
    犀牛從禁閉室出來後,元氣大傷,人也老實了許多,不敢再公開挑釁。但他那雙怨毒的眼睛,時常像毒蛇一樣,在李牧身上掃來掃去。他不敢動李牧,就把怨氣撒在更弱小的人身上,院裏的氣氛一時間更加壓抑。
    坤叔知道,一頭受傷的野獸,比健康的野獸更危險。不徹底拔掉他的牙,終究是個禍患。他要看看,李牧在麵對這種持續的威脅時,是會選擇忍氣吞聲,還是會選擇一勞永逸。
    那天晚上,是醫院固定的電影放映時間,所有病情穩定的病人都集中在活動室看一部老掉牙的喜劇片。電影放到一半,犀牛起身去廁所。沒過多久,走廊盡頭的廁所裏,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等護士和病人們趕到時,犀牛正抱著自己的右腿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小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他滑倒了,而且摔得極重,小腿脛骨開放性骨折。
    地上濕漉漉的,是清潔工剛剛拖過地留下的水漬。廁所門口的瓷磚上,還有一塊被踩爛的、滑膩膩的肥皂頭。一切看起來,都隻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意外。
    沒人知道,這場“意外”的導演,是坐在活動室角落,從頭到尾眼睛都沒離開過電影屏幕的李牧。
    他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觀察了清潔工拖地的順序和時間,計算了犀牛看電影時的憋尿極限和去廁所的必經路線。他沒有推他,也沒有絆他。他隻是在所有人湧向活動室時,趁著混亂,用那塊他偷偷藏了很久的、用水泡得滑膩無比的肥皂頭,在犀牛必經之路的那塊光亮的瓷磚上,不輕不重地,抹了一下。
    那一下,抹得天衣無縫,抹得順理成章。他甚至算到了犀牛的體重和走路外八字的習慣,那一抹的位置,正是他右腳最容易打滑的受力點。
    當犀牛被抬上擔架,那殺豬般的嚎叫聲漸漸遠去時,李牧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他隻是平靜地看著電影屏幕上滑稽的演員,仿佛剛才那聲慘叫,隻是電影的配樂。
    坤叔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邊,將一個還溫熱的饅頭塞進他手裏,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了一句:“對敵人狠,就是對自己仁慈。這股狠勁,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自保。很好。”
    心不狠,站不穩。這股殺伐決斷的膽氣,是行走江湖最重要的護身符。李牧,有。第二關,也過了。
    第三考,考其智,驗其天賦。
    兩關已過,坤叔心中已有了九成把握。現在,他要看最後一項,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天賦。千門之術,博大精深,沒有一點天生的靈氣,窮其一生也隻能是個末流的“小老千”。
    第二天放風,坤叔把李牧叫到跟前,他從地上隨手撿起十七顆大小不一的石子,在地上隨意一撒。
    “小子,”坤-叔用腳在地上畫了個圈,“用這十七顆石子,擺出六條線,要保證每條線上都有四顆石子。做到了,我就告訴你,怎麼從這裏走出去,怎麼把你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這是一個經典的邏輯謎題。李牧蹲下身,他那程序員的大腦立刻開始飛速運轉。他嚐試了直線、交叉線、各種幾何圖形,但無論怎麼擺,都無法同時滿足“六條線”和“每條線四顆”這兩個條件。這就像一個無法編譯通過的程序,總有一個參數是錯誤的。
    他額頭滲出了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圍的病友來來往往,沒人關心這兩個老少瘋子在玩什麼無聊的遊戲。
    李牧的腦子陷入了僵局。他開始煩躁,這和他當初複盤被騙經曆時的感覺一模一樣——陷入規則的死胡同,無法自拔。
    “規則……”他喃喃自語。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誰說線一定是直的?誰說石子一定要擺在一條線上?
    他猛地抬頭,看了一眼坤叔。坤叔依舊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樣子,但嘴角,似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李-牧深吸一口氣,不再拘泥於二維平麵的幾何圖形。他伸出手,用那十七顆石-子,在地上,緩緩地擺出了一個——六芒星的圖案。
    六芒星,有六個頂點,六條邊。他在每個頂點上放一顆石子,在每條邊的中間位置再放一顆石子。這樣一來,6個頂點加6條邊,一共用了12顆石子。還剩下5顆。
    然後,他把剩下的5顆石子,全部堆在了六芒星最中心的那個交彙點上。
    “一條邊,兩個頂點,一個中點,加上中心這一點,是四顆。”他指著一條邊說。
    “另一條邊,同樣是四顆。”
    六條邊,每一條,都由兩個頂點、一個邊上的中點,以及最中間那個共享的、堆疊起來的“點”組成。每一條線,不多不少,正好是四顆石子!
    他打破了“一顆石子隻能屬於一個點”的常規思維,利用了“共享”和“堆疊”的概念,解開了這個死局!
    坤叔一直微閉的眼睛,豁然睜開,精光四射!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在遵循規則走到絕路時,那種敢於打破規則、甚至重新定義規則的智慧和勇氣!這,才是千門藍道最高的天賦!
    眼前這個年輕人,善惡分明,智計過人,膽魄剛硬,更難得的是,他擁有這種超脫於常規的、妖孽般的悟性。仇恨和冤屈,已經為他鍛造了最堅固的骨骼。現在,是時候為他注入千門真正的靈魂了。
    夜深人靜,坤叔將李牧叫到院子裏那棵見證了無數悲歡的老槐樹下。
    “小子,”坤叔看著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想學嗎?學那套……能讓你把失去的一切,都堂堂正正地,親手拿回來的本事。”
    李牧沉默著,他抬起頭,迎著坤叔那雙在月光下亮得驚人的眼睛,他眼中壓抑了太久的、冰冷的火焰,在這一刻,終於熊熊燃起。
    他沒有說一個字,隻是雙膝一軟,對著這位瘋人院裏的枯瘦老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這一跪,是拜師,也是新生。瘋人院的34床死了,從這一刻起,站起來的,將是千門“玄”字堂的新一代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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