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川流市集”的空氣，仿佛是用信息本身編織而成，濃稠得幾乎可以觸摸。
    石川涼在其中穿行，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在被緩慢消化的異物。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被無形的、貪婪的數據探針舔舐著。
    他根據“老鼠”給出的地址，離開了喧囂的市集中心，拐進了一條更為偏僻、狹窄的巷道。這裏的官方名稱是“千代崎迷宮商業街”，一個連警用地圖上都隻用虛線標注的、法律意義上的“灰色地帶”。
    巷道兩側，店鋪的招牌更加光怪陸離。
    一個攤位上，一個隻有上半身的男人，正向顧客推銷著可以體驗“深海壓力”的二手潛水員義體。
    另一個攤位，則公開販賣著從企業服務器裏偷來的、經過“脫敏”處理的商業機密。
    涼甚至看到一個攤位，在售賣一小瓶據說是從“上層”阿倍野城泄露出來的、未經稀釋的純淨水，標價高得令人咋舌。
    這裏是新大阪的腸道，消化著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和垃圾。
    “昨日存檔”店鋪，就坐落在這條巷道的盡頭。
    它和涼想象中的任何樣子都不同。
    沒有誇張的霓虹燈，沒有全副武裝的守衛。它隻是一家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仿佛隨時都會倒閉的二手硬件店。
    店門是那種老式的、布滿鏽跡的卷簾門，隻拉開了一半，露出下方一扇同樣破舊的、暗紅色的金屬門。門上方的招牌，是幾根接觸不良的、發出微弱紅光的氖氣燈管，拚湊出店鋪的名字。
    整個店鋪，都散發著一種“別來煩我”的冷漠氣息。
    然而，當涼的增強視覺模塊掃過那扇暗紅色的門時，他的係統立刻彈出了一連串的警告。
    【警告：檢測到門把手處覆蓋有”KRAKEN”軍用級生物識別凝膠。任何未經授權的基因或指紋接觸，將觸發高壓電流反擊。】
    【警告：門上方的鏡頭並非標準監控設備，而是”門德斯-V”型心理側寫儀，正在對您的心率、皮質醇水平及微表情進行實時分析。】
    【警告：店鋪周圍空間內，檢測到三個處於休眠狀態的、來源不明的微型電磁脈衝（EMP）陷阱。】
    涼停下了腳步，與那扇門保持著五米的安全距離。
    他明白了“老鼠”的警告。
    這不是一扇門，這是一個過濾器。一道精密的、致命的、用來篩選“訪客”的考題。
    任何試圖用暴力破解，或者懷有明顯惡意的人，都會在踏入陷阱範圍的第一秒，被瞬間製服。而任何試圖偽裝自己，但內心卻充滿緊張和恐懼的人，也無法逃過那台心理側寫儀的眼睛。
    伊芙。
    這個女人，用一種最安靜、也最傲慢的方式，向所有來訪者宣告著她的規則：想見我，就先用你的腦子，證明你配得上我的時間。
    涼站在原地，兜帽下的眼睛，冷靜地分析著眼前的一切。
    他該怎麼做？
    硬闖是自殺。偽裝已經暴露（心理側寫儀肯定已經標記了他過高的警戒水平）。
    那麼，隻剩下一種可能。
    他需要向門後的“女巫”，展示自己的“價值”。用一種她能理解，且會感興趣的方式。
    他想起了那個讓他付出慘痛代價的、0。7kb的數據包。那個從克洛諾斯的“皮膚”上，撕扯下來的、獨一無二的“數字指紋”。
    涼沒有再向前一步。他退到巷道的陰影裏，從外套口袋裏拿出自己的個人終端。他沒有嚐試去攻擊店鋪的安保係統，那隻會觸發警報。
    他選擇了一種更聰明，也更冒險的方式。
    他編寫了一個極簡的、不附帶任何攻擊性代碼的“數字握手”請求協議。這個協議的功能，隻有一個：向目標區域內的一個特定無線接入點（他剛才在掃描中發現的那個），發送一個信息包，然後等待回應。
    而在那個信息包裏，他沒有放入任何代表自己身份的ID，也沒有放入任何請求或文字。
    他隻放入了那個0。7kb的、屬於克洛諾斯的數據“簽名”。
    這是一種賭博。
    他在賭，伊芙不僅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黑客，更是一個對未知事物充滿好奇的“收藏家”。他在賭，這個來自“未來”的、結構聞所未聞的病毒樣本，對她的吸引力，會超越對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警惕。
    他在用克洛諾斯，來敲伊芙的門。
    信息包發送了出去。
    然後，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一秒。
    兩秒。
    巷道裏，一個喝醉了的男人哼著跑調的歌，搖搖晃晃地走過。遠處，傳來一陣短暫的、像是槍聲的爆鳴，但很快就平息了下去，沒有人理會。
    涼的心跳，第一次，與心理側寫儀的分析結果完全同步——緊張。
    三分鍾。
    整整三分鍾過去了。那扇暗紅色的門，沒有任何反應。
    就在涼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出錯，甚至準備放棄並啟用備用方案時——
    “哢噠。”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機械裝置解鎖的聲音，從門的方向傳來。
    涼猛地抬頭。
    他看到，門把手上的生物識別凝膠，正像有生命一樣，緩緩地縮回了門板的內部。門上方，那台心理側寫儀的指示燈，由代表著“警戒”的紅色，變成了代表著“許可”的綠色。
    緊接著，伴隨著一陣低沉的、液壓裝置啟動的嘶嘶聲，那扇看起來沉重無比的金屬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了。
    門後，是一片純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
    一股涼爽的、帶著臭氧和滾燙的電子元件味道的空氣，從那片黑暗中流出，與巷道裏那股肮髒濕熱的氣流，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界線。
    涼知道，這是邀請。
    他收起個人終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兜帽，邁開腳步，走上台階，穿過那道門框。
    在他踏入黑暗的瞬間，身後的金屬門，又以同樣無聲的方式，迅速關閉。
    “哢啦。”
    電磁鎖鎖死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被關在了一個完全密閉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裏。巷道裏的一切聲音都被徹底隔絕，世界仿佛隻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涼的身體瞬間進入了戰鬥狀態，手已經握住了暗袋裏的槍。
    就在這時，他正前方的黑暗中，一個屏幕，亮了。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第一百個……
    無數個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全息屏幕，像一群被同時喚醒的螢火蟲，在他身體的四周，逐一點亮。它們有的懸浮在空中，有的鑲嵌在牆壁上，有的甚至在地板上流淌。每一個屏幕上，都顯示著不同的內容——實時的數據流、複雜的星係圖、不斷變化的幾何模型、甚至還有一部古老的、黑白的默片。
    這些屏幕的光芒，勾勒出了這個空間的輪廓。
    這是一個巨大的、如同宇宙飛船駕駛艙般的圓形工作室。
    而他，就站在這座“駕駛艙”的中心。
    在無數屏幕的光芒彙聚之處，他看到了那個坐在中央控製台前的人影。
    那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女人，她背對著他，一頭銀白色的短發，像一束凝固的光纖，在屏幕的映照下，反射著迷離的光暈。
    她沒有回頭。
    一個清脆、悅耳、卻又帶著一絲非人感的、經過完美聲碼器處理的女性聲音，通過隱藏在工作室裏的擴音器，響徹整個空間。
    那個聲音裏，帶著一絲明顯的、居高臨下的姿態。
    “浪費了三分鍾才解開我的門鎖，石川警部補。”
    “你的效率，比傳說中要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