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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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鼓三聲未絕,雨聲先至。
    簷瓦上碎玉般的敲擊聲,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啃噬著夜色。
    秦錚坐在外殿,麵前的奏折堆得比昨日更高,卻仍舊一本未動。
    屏風內,杜文的銀刀第三次劃開容隱足底。
    刀鋒極薄,血珠卻極濃稠,滾入銅盆時發出輕微的“嗒”聲,像某種倒計時的更漏。
    容隱在昏沉裏**。
    他咬的是自己的裏衣,布帛碎裂的聲響被悶在喉嚨裏,隻餘一聲短促的嗚咽。
    秦錚指節驟然收緊,指背青筋浮現,像要破皮而出。
    下一瞬,他已掀簾而入。
    “夠了。”
    聲音不高,卻壓得杜文雙膝一軟,銀刀“當啷”墜地。
    秦錚俯身,龍袍下擺掃過血汙。
    他用帕子裹住那道寸餘長的傷口,指腹沾了血,隻是極輕地摩挲。
    血很快浸透帕子,順著他的指縫滴落,在容隱蒼白的足踝上綻開一串細小的紅梅。
    “再不放瘀,恐有性命之虞……”杜文顫聲。
    “朕說,夠了。”
    帝王重複,聲音低得近乎溫柔,卻令杜文肝膽俱裂。
    兩名心腹太醫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大氣不敢出。
    秦錚抬眼,看見容隱的睫毛在燭光裏投下一道極淡的陰影,像即將融化的雪線。
    他忽然想起重逢時,容隱站在大殿下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柄新淬的劍。
    如今那柄劍橫陳榻上,劍鋒布滿裂紋,而他是親手摁進火裏鍛燒的人。
    窗欞外,積雨順著瓦當滴落,在階前敲出小小的水窪。
    秦錚坐在榻邊,以溫水蘸帕,一點點潤過容隱幹裂的唇。
    那唇色極淡,被水漬浸潤後顯出一點病態的嫣紅,像雪裏滲出的血。
    李德海在門外第三次催促:“陛下,晚膳……”
    “滾。”
    帝王聲音嘶啞,卻不再壓低。
    容隱的指尖忽然動了動,那動作極輕,像風掠過草尖,卻令秦錚瞬間屏息。
    他俯身,看見容隱緩緩睜眼,瞳孔因高熱而渙散,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疼麼?”
    秦錚聽見自己問。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不真實的沙啞。
    容隱的目光穿過他,半晌,極輕地搖了搖頭。
    那動作微弱得像一片雪落進火裏,瞬間沒了蹤影。
    秦錚麵無表情地吩咐:“把靜思齋的匾額摘了,換”避喧”二字。”
    李德海一驚:“這……”
    “朕的寢宮,”秦錚淡淡道,“輪不到別人置喙。”
    慈寧宮的影青瓷碎了一地。
    太後倚在軟榻上,掌心被瓷片劃開寸餘長的口子,血順著護甲滴落。
    她盯著那血,忽然笑了:“皇帝把靜思齋的匾額摘了?”
    回話的宮女伏在地上,抖得說不出完整句子。
    太後抬手,任血珠濺在檀香爐上,發出“嗤嗤”的輕響:“那便由他去。橫豎……來日方長。”
    靜思齋內,新換的“避喧”二字尚未幹透,墨香混著藥香,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秦錚站在案前,以指腹摩挲那兩個字。
    容隱醒來時,第一眼便看見那方新匾。
    他躺在榻上,頸後墊著明黃隱囊,目光從“避喧”二字滑到秦錚手腕。
    那裏有一道新鮮的劃痕,極細,卻滲著血珠,像是被紙張或木刺所傷。
    容隱看了很久,久到秦錚以為他會開口,最終卻隻吐出一句:“臣要回值房。”
    秦錚沉默片刻,竟笑了。
    那笑意未達眼底,像冰麵上裂開的紋路:“也好。禦史台堆了半人高的折子,等你去批。”
    容隱抬眸,第一次與他對視。
    那眼裏沒有感激,沒有怨懟,隻有一種自我放逐的平靜。
    仿佛在說:你看,我連恨都懶得給你。
    之後的幾日,容隱如同驚弓之鳥。
    值房與禦書房兩點一線,沉默得近乎透明。
    他刻意避開所有可能引起閑話的舉動,研墨時動作精準得像尺子量過,應答時言語精簡到極致,隻在秦錚詢問政見時,才謹慎地吐出幾句經過反複斟酌,滴水不漏的話語。
    他像一隻將自己縮進堅硬殼裏的蝸牛,用冰冷的沉默和完美的臣子儀態,築起一道更高更厚的牆,
    試圖隔絕外麵的風暴,也隔絕秦錚那複雜難辨的目光。
    秦錚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更深的戒備。
    他沒有再刻意製造獨處或提及任何與過去相關的事物,處理政務時更加專注冷峻,帝王威儀日盛。
    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如同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這日午後,陽光慵懶地灑進禦書房。
    秦錚剛批閱完一批緊急軍報,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揉了揉眉心,對侍立在一旁的容隱吩咐道:“容卿,朕私庫西側書架頂層,有一紫檀木匣。裏麵是朕早年……收集的一些雜記手稿。你去取來,朕想看看。”
    “是,陛下。”容隱垂首應道,心中微微一動。
    早年,雜記手稿?
    會是……那個“柳箏”時期的東西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下。
    不可能。帝王之心深似海,怎會隨意將可能暴露過往的私物置於人前。
    容隱收斂心神,快步走向私庫。
    偏殿內光線稍暗,彌漫著舊書和紙張特有,帶著歲月沉澱的幹燥氣息。
    西側靠牆立著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架,直抵殿頂。
    容隱搬來梯凳,小心地攀上頂層。
    果然,在一排蒙塵的典籍後麵,發現了一個深紫色的紫檀木匣。
    匣子不大,樣式古樸,沒有繁複的雕花,隻有四角包著磨損的銅皮,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舊意。
    他取下木匣,入手頗沉。拂去匣蓋上一層薄灰,輕輕打開。
    裏麵並非什麼珍貴的手稿,而是……幾卷略顯陳舊的畫軸,幾本紙張泛黃的遊記雜書,還有一個……同樣陳舊,以普通青布為麵,毫不起眼的卷宗袋。
    容隱略感失望,果然是些無關緊要的舊物。
    他依言拿起那個卷宗袋,準備合上匣蓋離開。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匣底角落。
    那裏,靜靜地躺著一頁折疊起來的、邊緣有些微磨損的素白宣紙。
    那紙張的質地很普通,江南小城最尋常的竹紙。
    那折疊的方式很熟悉,是他當年習慣用的。
    容隱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帶著強烈不祥預感的悸動瞬間攫住了他。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輕輕撚起了那頁被遺忘在匣底的舊紙。
    紙張很薄,帶著舊物特有的幹澀觸感。
    容隱緩緩將其展開。
    熟悉,清秀中帶著風骨的墨跡,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響,容隱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險些從梯凳上栽倒。
    他死死抓住梯凳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強穩住身形。
    是他寫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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