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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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片四濺中,容隱似被驚醒片刻,渙散的目光掠過帝王猙獰的麵容,發出一聲小動物般的嗚咽又陷入昏沉。
“傳旨。”秦錚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太醫院所有珍稀藥材任爾取用,若他有半點閃失——”
秦錚一把揪住杜文的衣領:“提頭來見。”
杜文的官帽歪斜到一邊,束發的玉簪”叮當”落地。他看見帝王眼底布滿血絲,那裏麵翻湧的不僅是憤怒,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恐懼。
“微臣...遵旨。”他啞聲應道,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雙手正不受控製地**。
秦錚鬆開他,轉向床榻時背影竟顯出幾分佝僂。杜文倒退著退出內室,在門檻處險些被自己的衣擺絆倒。
外間跪著的太醫們像一群受驚的鵪鶉。杜文抹了把臉上的冷汗,發現自己的手指甲不知何時已掐進掌心,留下四個月牙形的血痕。
“院正大人...”最年輕的林太醫帶著哭腔湊過來,“安宮牛黃丸隻剩三顆,是否...”
“全取來!”杜文厲聲打斷,又警覺地壓低聲音,“再去庫房取百年老參、雪山靈芝,把壓箱底的寶貝都起出來!”
他偷眼望向內室。
透過珠簾縫隙,看見九五之尊正用絹帕輕拭病人額角的汗,動作小心翼翼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琉璃。
那場景荒謬得令人心悸仿佛方才那個暴怒的君王隻是幻覺。
“院正...”林太醫遞上藥箱時聲音發抖,“那位...究竟是何方神聖?”
杜文沒有回答。
“去煎藥。”杜文最終隻說了這三個字。
他的官服後背已經濕透,夜風一吹,刺骨地涼。
寅時三刻,當杜文捧著新煎好的藥汁再入內室時,看見秦錚正用銀匙一點點給昏迷的人喂水。
帝王的龍袍袖口沾著藥漬,發冠也不知何時卸下了,黑發散在肩頭,在燭光下泛著微微的藍。
“陛下...”杜文跪著奉上藥碗,“此藥需趁熱...”
秦錚接過藥碗的瞬間,容隱突然劇烈掙紮起來。
杜文看見帝王毫不猶豫地含了一口藥,俯身以唇相渡。
病人蒼白的指尖在錦繡被褥上抓出淩亂的褶皺,卻被一隻有力的手穩穩按住。
“乖,咽下去。”秦錚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與方才判若兩人,“朕在這裏。”
杜文急忙低頭,卻仍瞥見一滴水珠落在容隱顫動的眼睫上。
不知是汗,還是別的什麼。
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窗欞時,高熱終於稍退。
杜文第三次診脈後,壯著膽子稟報:“脈象較昨夜平穩,險期已過...”
秦錚靠在床柱上閉了閉眼,喉結滾動數次才開口:“都退下吧。”
太醫們如蒙大赦,杜文退到廊下時,聽見裏麵傳來瓷器輕碰的聲響,帝王正在親手更換病人額上的冷巾。
他不敢再聽,匆匆穿過庭院,卻在轉角處撞見李德海領著個小太監竊竊私語。
“杜院正。”老太監意味深長地攔住他,“太後娘娘晨起心口疼,您看...”
杜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望了望靜思齋的方向,又看看慈寧宮來的小太監,突然覺得手中脈枕重若千鈞。
杜文捏著脈枕的指節泛白,半晌才低聲道:“太後鳳體違和,臣責無旁貸。隻是容大人高熱方退,需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地守著……”
老太監耷拉著眼角,聲音像鈍刀割肉:“院正大人,您是說太後娘娘的鳳體,不及裏頭那位金貴?”
杜文後背的冷汗唰地又冒了一層。
他抬頭,看見晨光裏李德寧蒼老的麵容上每一道褶子都寫著“你死我活”。
遠處慈寧宮的飛簷在曦光中泛著冷金,像一張吞噬人的巨口。
“臣……即刻前往。”杜文最終躬身,嗓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他最後望一眼靜思齋緊閉的雕花門,裏頭靜得可怕。轉身時,聽見自己膝蓋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哢”一聲。
慈寧宮裏藥香與檀香絞作一團。
太後倚在軟榻上,麵色蒼白卻目光灼灼。
杜文跪得極低,額頭幾乎觸地。
“聽說,皇帝把太醫院的老參都搬去了靜思齋?”太後聲音很輕,卻驚得杜文後頸寒毛倒豎,“本宮記得,去年陛下染疫,都沒動那株百年老參。”
杜文以額觸地:“回娘娘,容大人高熱驚厥,需以參湯吊命……”
太後截斷他,護甲在案幾上劃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她俯身,護甲尖挑起杜文的下巴,“一個小小禦史,值得你在本宮與靜思齋之間,選了後者?”
杜文瞳孔驟縮。
他看見太後眼底淬著冰,與昨夜帝王如出一轍的瘋狂。
“臣有罪。”他重重叩首,血順著眉心滴在紫檀地板上,像一串朱砂痣。
太後忽然笑了,聲音柔得像春夜的風:“杜文,你妻兒老小,都住在東城吧?”
杜文渾身一顫,喉間發出瀕死般的哽咽。
“本宮乏了。”太後靠回軟枕,護甲輕揮,“去罷。記得把今日請平安脈的方子,抄錄一份送來。”
杜文幾乎是爬出慈寧宮的。烈日當空,他卻如墜冰窟。
轉角處,一個小太監攔住他,遞上一張折得極小的紙條。
“戌時三刻,禦花園聽雨軒。——寧”
李德寧的字跡。
杜文攥著紙條,像攥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靜思齋裏,秦錚正用濕帕子一點點擦過容隱的腕骨。
那截手腕蒼白得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脆弱地跳動。
帕子每擦過一處,帝王便俯身輕輕吹一口氣,仿佛怕驚擾了夢中人。
“陛下……”李德海捧著新煎的藥,聲音比蚊子還細,“杜院正被太後叫去了。”
秦錚的手頓在半空。帕子上的水珠滾落,在錦被上洇出深色圓痕。
“知道了。”他聲音平靜,卻驚得李德海“噗通”跪地。
藥碗裏的湯汁晃出一圈漣漪,像被無形的殺意攪動。
戌時,禦花園的聽雨軒被夜色浸成墨塊。
杜文到時,李德寧正對著一池殘荷抽煙袋,火星在暗處明明滅滅。
“杜大人。”老太監轉身,臉上皺紋溝壑裏藏著刀,“您可知,太後午後召見了太醫院所有太醫?除了您。”
杜文腿一軟,扶住欄杆才沒跪下。
“太後說,”李德寧吐出一口煙,聲音黏膩得像蛇信,“容大人若三日內醒不過來,就讓您全家給容大人陪葬。”
杜文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響,指甲深深摳進木欄。
“不過——”李德寧話鋒一轉,從袖中摸出個青瓷瓶,“這是西域進貢的”回魂丹”,隻剩一顆。太後讓老奴告訴您,今夜子時前,若容大人還無起色……”
杜文接過瓷瓶,觸手冰涼。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猛地抬頭看向李德寧。
老太監在黑暗中咧開嘴,露出幾顆發黑的牙:“杜院正,您說這世上,是先有君,還是先有母?”
子時更鼓響過三聲。
靜思齋內,秦錚正用銀剪剪燭花。
燭光一跳,映出容隱睫毛上細小的水珠,那滴汗終於滾落下來,消失在鬢邊。
杜文捧著藥碗進來時,秦錚正俯身貼著容隱的耳廓說話。
聲音太輕,他隻捕捉到零星的字句:“……別怕……朕在……”
藥碗裏浮著那顆回魂丹,正在黑褐色的藥汁中緩慢融化,像一滴墜入永夜的血。
秦錚接過藥碗,指尖與杜文相觸的瞬間,後者驚覺帝王的手指竟比昏迷的病人還冷。
“退下。”
杜文退到屏風外,聽見裏頭傳來熟悉的吞咽聲。
隻是這次,沒有激烈的掙紮,隻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和一聲歎息。
天邊泛起蟹殼青時,容隱的眼皮動了動。
秦錚維持著俯身的姿勢,龍袍袖口浸在藥汁裏,暈開大片深色痕跡。
第一縷日光穿過窗欞,落在容隱顫動的睫毛上。
容隱緩緩睜眼,視線渙散地對上秦錚布滿血絲的眼。
“……水。”他沙啞地吐出一個字。
秦錚的手抖得厲害,灑了半碗水才喂進去。
容隱的舌尖無意掃過帝王的指腹,燙得驚人。
杜文帶著太醫們衝進來時,正看見這一幕。
他們的帝王,正用龍袍的袖子,輕輕擦去容隱嘴角的水漬。
那動作溫柔得令人心驚,仿佛方才雷霆震怒的暴君隻是黃粱一夢。
而容隱,又閉上了眼。
隻是這次,他的指尖微微蜷起,勾住了秦錚的袖口。
像抓住,又像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