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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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容隱終於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和顫抖,“微臣……微臣不勝酒力,恐禦前失儀,懇請陛下……準臣先行告退。”
秦錚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和額角的冷汗,深邃的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心疼。
但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隻微微頷首:“準。李德海,送容侍讀回去歇息。”
“是,陛下。”李德海立刻躬身應道,快步走到容隱身邊,不著痕跡地虛扶了一把。
容隱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麟德殿。夜風帶著涼意吹在滾燙的臉上,卻無法驅散心頭的混亂和身體的不適。
李德海沉默地引著路,宮燈昏暗的光線在腳下拉出長長搖曳的影子。
回到值房,屏退李德海。
房門關上的瞬間,容隱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衝到角落的銅盆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胃裏空空如也,吐出的隻有酸水和膽汁,灼燒著喉嚨。
容隱扶著冰冷的盆沿,身體因劇烈的嘔吐和心緒的激蕩而不住顫抖,冷汗浸透了內衫。
吐過之後,虛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容隱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著。
麟德殿上的一幕幕在眼前瘋狂閃回,陳禦史惡毒的指控,群臣各異的眼神,秦錚冰冷的怒火,那句震耳發聵的“朕許的”……
“朕許的……”
這三個字,如同魔咒,一遍遍撞擊著他的靈魂。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容隱今日的一切,他狀元的名頭,他禦前侍讀的位置,在世人眼中,都不過是帝王一時興起的恩賜。
意味著他所有的努力和才華,都被這輕飄飄的三個字抹殺殆盡,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依靠“私情”上位的佞幸。
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再次洶湧而來,幾乎要將他吞噬。
容隱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骨節處傳來劇痛,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但這**上的痛楚,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頭的萬分之一。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困獸般的低吼,終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充滿了痛苦,迷茫和不甘。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隨即是李德海刻意壓低,帶著一絲關切的聲音:“容侍讀?您……可還好?陛下……陛下讓奴才給您送些醒酒湯和傷藥來。”
容隱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聲音瞬間卡在喉嚨裏,他死死咬住下唇,將臉埋進臂彎,不讓一絲嗚咽泄露。
門外的李德海等了片刻,沒有聽到回應,隻聽到裏麵壓抑到極致的死寂。
李德海無聲地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托盤輕輕放在門口的地上,低聲道:“東西奴才放門口了。容侍讀,您好生歇息。”腳步聲漸漸遠去。
值房內,再次隻剩下容隱一人。
他蜷縮在冰冷的牆角,看著門口地上那個隱約可見的托盤輪廓。
醒酒湯……傷藥……
是秦錚的命令。
那個剛剛在麟德殿上為他掀起雷霆之怒,將他置於風口浪尖的帝王,此刻卻又送來這看似無微不至的關懷。
這算什麼,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
帝王的恩威並施,還是……一絲他不敢深究,卻又無法徹底否認的真心。
心牆之上,那道被“朕許的”狠狠劈開的裂痕,此刻又被這深夜送來的湯藥無聲地撬動著,發出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
憤怒,屈辱,不甘,還有一絲絲被強行壓下,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無數種情緒在他胸腔裏瘋狂攪動、撕扯,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
他該恨他嗎?恨他的欺騙,恨他的掌控,恨他當眾的“維護”反而將他推入更深的漩渦。
還是該試著去理解?理解一個帝王的無奈,理解那份隱忍五年,如今近乎偏執的占有與守護。
沒有答案。
隻有深深的疲憊和混亂,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容隱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是如此巨大而冰冷的牢籠。
而他與那個龍椅上的人之間,橫亙著的,不僅僅是身份的天塹,更是五年的時光、無數的謊言和此刻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滔天巨浪。
夜,還很長。
心牆的裂縫,無聲蔓延。
“容侍讀,陛下有旨,讓您……隨咱家來。”李德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
容隱如同提線木偶,被李德海半攙半架著,腳步虛浮地離開了值房。
穿過長長的,掛滿宮燈的回廊,那燈火的光芒落在他慘白的臉上,如同鬼魅。
宮人們遠遠看到,無不驚恐地退避三舍,垂首屏息,仿佛他是什麼帶來災厄的不祥之人。
他被引到了一處他從未踏足過的宮苑,位於深宮西側,緊鄰皇帝寢宮“紫宸殿”的一處精致小院。院門上懸著一塊新製的匾額:“靜思齋”。
院內清幽雅致,花木扶疏,假山玲瓏,比他那間冰冷的值房不知舒適多少倍。
正房內陳設更是精雅華貴,紫檀木的家具,一切都在無聲地彰顯著帝王的“恩寵”。
“容侍讀,”李德海將他安置在鋪著厚厚軟墊的紫檀木椅上,臉上堆起那慣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陛**恤您今日受驚,特意吩咐將這”靜思齋”收拾出來,供您休養。這裏清淨,離陛下也近。您且安心歇著,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外頭伺候的人。”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陛下說了,讓您……好好靜養,莫要再胡思亂想。外頭那些汙糟事,自有陛下替您料理幹淨。”
說完,李德海躬身退了出去,留下容隱獨自一人,麵對著這華美卻如同金絲鳥籠般的“靜思齋”。
門被輕輕帶上。
容隱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眼前跳躍的燭火。
容隱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體因極致的恐懼和惡心而劇烈地**,顫抖。
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在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中沉浮墜落。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江南那個煙雨朦朧的午後。石板路濕滑,油紙傘下,那個叫“柳箏”的青年帶著溫潤的笑意,手臂虛虛地環護著他,身上傳來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令人心安的暖意……
“小隱小心……”
那溫柔的聲音,如同隔世的幻夢。
“啪!”
一聲沉悶的廷杖幻聽般在耳邊炸響。
容隱的身體猛地一抽,徹底失去了意識,軟倒在冰冷華貴的金磚地麵上。
燭火跳躍,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無聲地投射在寂靜的“靜思齋”牆壁上,如同一個被無形鎖鏈束縛的,破碎的影子。
無邊無際的黑暗,冰冷刺骨,如同沉入萬丈冰窟。
容隱意識在混沌的泥沼中掙紮沉浮,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沉重的眼皮仿佛被膠水黏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喉嚨幹灼得如同火燒,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滾燙的沙礫感。
“……水……”破碎的音節從容隱幹裂的唇瓣間溢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大人?容大人?您醒了?”一個帶著驚喜刻意壓低的年輕聲音在耳邊響起。
緊接著,一股清涼帶著淡淡甘甜的氣息湊近唇邊。
容隱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苗,本能地微微張開嘴,溫潤的液體滑入幹涸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
意識如同退潮後的礁石,一點點浮出水麵。
容隱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簾。
視線模糊,好一會兒才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繡著繁複雲紋的錦繡帳頂。身下是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錦褥,身上蓋著的被子輕暖蓬鬆,散發著陽光和名貴熏香混合的氣息。
這不是他的值房。
記憶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洶湧回卷。
“嘔……”強烈的惡心感再次翻湧而上,容隱猛地側過頭,又是一陣劇烈的幹嘔,卻隻吐出幾口苦澀的酸水。
“大人!您別動!小心!”剛才那個年輕的聲音帶著驚慌,一隻微涼的手小心地扶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拿著柔軟的布巾,輕輕擦拭他額頭的冷汗和唇邊的汙漬。
容隱喘息著,終於看清了守在床邊的人。是一個麵生的,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太監,眉目清秀,眼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和一絲惶恐。
他身上穿著低等內侍的青色袍服。
“這……是哪裏?”容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
“回大人,這裏是靜思齋。”小太監恭敬地回答,聲音依舊壓得很低,“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陛下……陛下吩咐了,讓您安心在這裏養病。”
靜思齋……養病……
容隱閉上眼,麟德殿外那血淋淋的場景再次不受控製地浮現。
他哪裏是病了?他是被那場血腥的“庇護”徹底擊垮了心神!
“李公公……李總管呢?”容隱啞聲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警惕。
李德海,秦錚最忠實的爪牙和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