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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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內,那床柔軟得近乎蠱惑的鵝絨被和幾本夢寐以求的孤本,像無聲的質問,讓容隱心頭那份冰冷的抗拒與混亂更加難熬。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走到書案前。
秦錚交代的旨意必須盡快擬定發出,北境烽火之下,江南的水患、河東的貪腐,都容不得絲毫拖延。
容隱鋪開特製的明黃綾紙,深吸一口氣,將紛亂的思緒強行壓下,提起那支沉甸甸的紫毫筆。
筆尖蘸飽朱砂,落下的瞬間,容隱的心猛地一沉。這紅色,鮮豔得刺眼,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也象征著生殺予奪的重量。
他筆下流淌出的每一個字,都將化作帝國的律令,影響千裏之外無數人的命運。
昨日批閱奏章時的專注與思辨猶在,但此刻真正落筆成旨,才更深切地感受到這份“禦前侍讀”身份帶來的,初涉帝國核心權力的沉重與微妙。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江南道今春雨水異常,河堤堪憂,關乎民生社稷……”
容隱字斟句酌,力求既清晰傳達旨意,又為後續複核留有餘地。筆鋒轉折間,江南水鄉的煙雨仿佛就在眼前,父老鄉親的麵容模糊閃過。
這份沉重,不再僅僅是案牘勞形,而是切實壓在心頭的巨石。
“叩叩叩。”
敲門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輕緩,帶著一種宮闈特有的謹慎。
容隱筆尖一頓,一滴朱砂險些滴落綾紙。他穩住心神,沉聲道:“進。”
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並非普通內侍,而是皇帝心腹大總管李德海。
他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恰到好處的笑容,身後跟著兩名小太監,手裏捧著紅漆雕花的精致食盒。
“容侍讀萬安。”李德海微微躬身,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
“陛下惦記著您昨夜辛勞,又值朝食時分,特意吩咐禦膳房備了幾樣清淡爽口的小點並一碗熱騰騰的雞茸碧粳粥,命奴才給您送來。”
他一擺手,小太監立刻上前,將食盒內的碟碗一一取出,擺放在值房中央的小圓桌上。
水晶蝦餃晶瑩剔透,翡翠燒麥碧綠**,一碟小巧的蟹黃湯包散發著鮮香,還有幾樣精致的江南小菜,正中是一碗熱氣氤氳,米香濃鬱的碧粳粥,上麵點綴著細嫩的雞茸。
無論是賣相還是香氣,都遠非普通宮人膳食可比。
“陛下還說,”李德海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仿佛分享秘密般的語氣,眼神卻銳利地觀察著容隱的反應。
“您身子單薄,這深宮值夜不比外頭,萬不可虧待了自己。讓您務必多用些,養足了精神,才好繼續為陛下分憂呢。”
李德海特意在“特意吩咐”“惦記著”“務必”幾個詞上加重了語氣,笑容裏透著一絲意味深長。
“這粥裏的碧粳米,是今歲江南新貢的頭一份,陛下自己都還沒用,就先惦記著您這兒了。”
這番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入數顆石子。
表麵是傳達皇帝的關心,字字句句卻都在暗示著一種超越君臣的“特殊關照”。
容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秦錚,他到底要做什麼?
在禦書房用蜜餞罐子撕開他的傷口後,轉眼又讓李德海送來如此精心準備的朝食,還刻意點明食材的“頭一份”和“惦記”。
這哪裏是賞賜,分明是昭告,是無聲的宣示,是讓這深宮裏的每一雙眼睛都知道,他容隱,這個新晉的禦前侍讀,得到了帝王何等“不同尋常”的注目。
流言蜚語……容隱幾乎能想象,李德海走出這扇門後,關於陛下如何“厚待”新科狀元、如何“關懷備至”的種種揣測,會像瘟疫一樣在宮牆的陰影裏悄然擴散。
昨日翰林院的刁難恐怕隻是個開始,而這頓“恩寵”的朝食,便是點燃更大妒火與敵意的火星。
容隱袖中的手悄然握緊,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後的清醒和表麵的平靜。
他強壓下心頭的屈辱和怒火,對著李德海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惶恐:“陛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有勞公公費心。”
李德海滿意地點點頭,笑容更深了幾分:
“容侍讀言重了。陛下待您的心意,奴才們都看在眼裏呢。您慢用,奴才告退。”
他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桌上精致的餐點,又瞥了一眼書案上尚未寫完的旨意綾紙,這才帶著小太監躬身退了出去。
門關上,值房內香氣彌漫,卻讓容隱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惡心。
那精致的食物像是一道道無聲的嘲諷,嘲笑著他的掙紮,提醒著他已深陷泥潭。
容隱走到桌邊,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些碗碟,最終落在那碗溫熱的碧粳粥上。
江南新貢的頭一份……秦錚,你是在提醒我,無論我逃到哪裏,都逃不出你的掌心,連故鄉的風物都成了你掌控我的工具嗎?
容隱猛地轉身,大步回到書案前,仿佛逃離那桌“恩賜”。
提筆,落墨,筆鋒帶著一股近乎決絕的力道,將方才中斷的旨意一氣嗬成地寫完。
朱砂淋漓,字字如鐵,仿佛要將胸中那股無處**的鬱憤都傾注在這代表皇權的旨意之中。
完成最後一筆,容隱擱下筆,看著那明黃的綾紙和鮮紅的字跡,隻覺得一陣虛脫般的疲憊席卷而來。
權力,初嚐其味,竟是如此苦澀沉重,帶著枷鎖的甜腥。
午後,禦書房。
氣氛比昨日更顯凝滯,仿佛連空氣都凍結了。
巨大的紫檀禦案後,秦錚埋首於堆積如山的軍報和奏章之中,眉頭緊鎖,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
北境戰事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陰雲籠罩在他頭頂。
容隱垂手肅立在一側,眼觀鼻,鼻觀心。
李德海送來的朝食仿佛從未存在過,秦錚自他進來後,除了必要的公務指令,未曾看過他一眼,更未提過半句其他。
仿佛昨日的試探與今晨的“厚賜”,都隻是容隱的一場幻覺。
“將這份關於雲州周邊堅壁清野細則的奏報,謄抄一份,急送兵部王崇。”秦錚的聲音毫無波瀾,頭也不抬,將一份奏章推到案角。
“是。”容隱上前,雙手接過,走到一旁專設的小案前,鋪開素紙,提筆蘸墨。
墨是頂級的鬆煙墨,散發著醇厚的氣息,卻無法驅散這滿室的寒意。
容隱努力摒棄雜念,專注於筆下的字跡,力求工整無誤。
沙沙的書寫聲是殿內唯一持續的聲響。
偶爾有大臣匆匆入內奏報緊急軍情,秦錚或凝神傾聽,或沉聲下令,果斷利落,每一個決定都關乎前線將士生死和千裏河山安危。
容隱在一旁默默謄抄,聽著那些冷硬的軍令和沉重的數字,心緒複雜難言。
他能清晰地看到,當秦錚放下筆,短暫揉按眉心時,那眉宇間深藏的一抹揮之不去的疲憊。
那疲憊並非身體上的倦怠,而是一種承載著整個帝國重壓,深入骨髓的沉重。
明黃的龍袍襯得秦錚麵容愈發冷峻,但眼瞼下那淡淡的陰影和緊抿的薄唇,卻泄露了這位年輕帝王肩上難以想象的分量。
這疲憊……竟讓容隱心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觸動。
這不再是那個在江南與他騎馬踏青,笑容明朗的柳箏。
也不是那個在金殿上居高臨下,用蜜餞撕扯他心防的帝王。
這是一個真正在風暴中心,為他的江山、他的子民殫精竭慮的君主。
這絲觸動極其短暫,瞬間就被更深的警惕和疏離淹沒。
容隱立刻垂下眼,更加專注地謄寫。
不能動搖,他提醒自己。
秦錚的疲憊是真的,但他的掌控和心機也是真的。
這或許正是他更高明的手段,用真實的壓力和無言的疏離,來瓦解他最後的心防。
示之以威,懷之以柔,如今又示之以弱。
公務在一種冰冷而高效的氛圍中推進。
容隱完成了謄抄,又按秦錚指示,將幾份批閱好的緊急軍令密封,交由殿外等候的軍驛快馬送出。
他像一個精準的零件,在這架龐大的帝國機器中運轉,沉默而順從。
終於,日影西斜。
“今日到此。”秦錚合上最後一份奏章,聲音帶著一絲處理冗務後的沙啞,依舊沒有看容隱。
“退下吧。”
“微臣告退。”容隱如釋重負,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
容隱退出禦書房,傍晚微涼的風吹在臉上,才感覺胸中那口憋了許久的濁氣稍稍散去。
沿著熟悉的宮道走向值房,夕陽的金輝將朱紅宮牆塗抹成一片暖融的橘紅,卻無法驅散他心底的寒意。
然而,當他走到值房所在的院落門口時,腳步猛地頓住了。
值房門外,不知何時多了兩名侍衛。
他們身著宮中禁衛特有的玄色勁裝,腰佩長刀,身形挺拔如鬆,麵容冷硬如鐵。
不同於尋常巡邏的侍衛,他們就如同兩尊沉默的石像,一左一右,牢牢地釘在值房門前兩側,目光平視前方,銳利而警惕,對容隱的到來似乎視而不見,卻又仿佛將周遭一切細微動靜都納入感知之中。
這是……監視?還是……保護?
容隱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李德海暗示的流言,秦錚冰冷的疏離,此刻這突兀出現的沉默侍衛……像一張無形的大網驟然收緊。
秦錚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無論他如何抗拒,如何試圖在公務中尋求一絲喘息,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這深宮之中,在帝王的注視之下,無所遁形。
容隱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麵的平靜,腳步沉穩地走向值房門口。
當他距離侍衛僅有幾步之遙時,那兩名侍衛才仿佛被激活的機括,動作整齊劃一地側身讓開通道,微微低頭,動作恭敬卻毫無溫度,如同冰冷的工具。
容隱推開門,走進依舊殘留著鵝絨被溫暖氣息和嶄新書卷墨香的房間,反手關上門,將門外那兩尊沉默的“門神”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