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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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時的晨光透過禦書房高窗的明瓦,將細密的塵埃映照得如同金粉。
    空氣裏彌漫著清冽的墨香和一種無形的、緊繃的壓力。
    容隱抱著那摞沉甸甸的奏章與節略條陳,垂首立在禦案前。
    疲憊被強行壓下,隻剩下近乎麻木的清醒。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禦案後那道明黃的身影,秦錚正提筆疾書,處理著堆積的軍報,側臉線條冷硬如鐵,周身散發著北境烽火帶來的凜冽氣息。
    “陛下,”容隱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努力維持著平穩。
    “微臣已將昨日奏章分揀批閱完畢,節略條陳在此,請陛下禦覽。”
    容隱微微躬身,將厚厚一遝文書輕輕放在禦案空出的一角。
    秦錚並未立刻抬頭,朱筆在軍報上劃過一道淩厲的弧線,落下一個“準”字。他這才擱下筆,目光從軍報移開,落在容隱呈上的文書上。
    那目光銳利依舊,卻似乎少了幾分昨日刻意為之的審視,多了幾分公事公辦的意味。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首先拿起的,不是最上麵的條陳,而是容隱昨夜批閱過,並被他朱批認可的那份江南絲綢貢品的奏章。
    他翻開,目光掃過容隱清雋的字跡,最終停留在自己那句“卿思慮周全,朕心甚慰”上,停留了一瞬。
    容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清晰地看到秦錚指尖在朱批上摩挲的動作,極其細微。
    秦錚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評論,仿佛那隻是最普通不過的批閱。他放下那份奏章,轉而拿起最上方的節略條陳,開始快速翻閱。
    殿內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容隱垂手肅立,目光落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不敢有絲毫窺探。
    他能感覺到秦錚的目光在條陳上飛速移動,偶爾停頓。
    那份條陳凝聚了他一夜的心血,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地觸摸帝國運行的脈絡。
    此刻被帝王審視,忐忑之外,竟也有一絲不易察覺,期待被認可的微光。
    時間一點點流逝。
    終於,秦錚翻到了最後一頁。他合上條陳,抬起頭,深邃的目光落在容隱略顯蒼白的臉上。
    “條理清晰,切中要害,批注亦見功力。”秦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容隱耳中。
    “尤其江南水患與河東彈劾兩處,處置建議老成持重,兼顧了時效與穩妥。容卿,做得不錯。”
    這評價簡短、客觀,沒有過多的情緒渲染,卻比昨日那句模糊的“不無道理”要清晰明確得多。
    是純粹對能力的認可。
    容隱心頭一緊,隨即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
    他躬身,聲音依舊恭敬:“陛下謬讚,微臣職責所在,不敢懈怠。”
    “職責?”秦錚的指尖在條陳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眸光微深,“能擔得起這份職責的,朝中又有幾人?不必過謙。”他話鋒一轉,語氣恢複了帝王的冷肅。
    “北境軍情緊急,這些庶務,你既已梳理清楚,便按你條陳所擬,擬旨發內閣及各部執行。江南水患首撥款項,河東彈劾密查人選,即刻落實。若有阻滯,隨時報朕。”
    “是,陛下!”容隱心頭一震。
    這已不僅是認可,更是賦予了執行權。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沉聲應道。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李德海小心翼翼的通傳:“陛下,翰林院掌院學士趙大人率新科進士數人,於殿外候旨謝恩。”
    秦錚眉峰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對被打擾略有不悅,但還是淡淡道:“宣。”
    “宣翰林院掌院學士趙大人等覲見——”李德海的聲音拖長了傳出去。
    殿門打開,以白發蒼蒼的翰林院掌院學士趙清源為首,幾名新科進士身著嶄新的青色官袍,魚貫而入。
    他們臉上帶著初入仕途的激動與敬畏,恭恭敬敬地行禮如儀。
    趙清源代表眾人說了些謝恩的套話,無非是感念皇恩浩蕩,定當竭忠報國雲雲。
    秦錚端坐龍椅,神色淡漠地聽著,隻偶爾頷首,帝王威儀深重。
    容隱作為“禦前侍讀”,此刻位置微妙。他不再是新進士中的一員,而是站在了禦座之側,成了“君”的一部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幾道或好奇、或探究、或隱含複雜意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幾位同樣出身翰林院預備清貴之選的同科。
    謝恩完畢,趙清源正欲告退,其中一位麵皮白淨、眼神略帶倨傲的進士,正是榜眼崔琰,卻上前半步,躬身道:“啟稟陛下,臣等仰慕容狀元才學,於經義上偶有不明之處,鬥膽想向容侍讀請教一二,不知可否?”
    這話說得看似謙恭請教,實則暗藏鋒芒。容隱“一步登天”直入禦前,本就惹人側目。
    此刻在禦前提出“請教”,既是試探容隱深淺,也是想看看這位新晉侍讀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更隱隱含著幾分不服氣的挑釁。
    憑什麼你容隱就能得此殊榮?
    殿內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趙清源微微皺眉,似乎覺得崔琰此舉有些唐突,但並未出言阻止。
    秦錚的目光淡淡掃過崔琰,又落在容隱身上,沒有立刻表態。
    那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看一場尋常的戲碼。
    容隱心中一凜。來了。這便是“深宮囚徒”的第一道暗流。
    他昨日就職,今日刁難便至。
    容隱迅速壓下心頭的不適,迎著崔琰看似恭敬實則挑釁的目光,微微頷首,聲音清朗平靜:“崔兄言重了。同科之誼,切磋學問本是常事。陛下當前,臣自當知無不言。”
    他巧妙地將“請教”定性為“切磋”,又將決定權拋回給秦錚。
    秦錚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抿了一口,方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既如此,容卿便與崔榜眼論一論。”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其他人,“爾等若有疑問,亦可同參。學問之道,本就需砥礪琢磨。”
    “謝陛下恩典!”崔琰眼中閃過一絲得色,立刻拋出一個頗為刁鑽的問題,涉及《春秋》微言大義中一段曆來爭議極大的公案,引經據典,措辭綿裏藏針。
    容隱凝神靜聽,待崔琰語畢,略一沉吟,便從容開口。
    他並未直接駁斥崔琰的觀點,而是從《春秋》成書背景、曆代大儒注疏的流變、以及其蘊含的“尊王攘夷”核心思想入手,條分縷析,層層推進。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引用的典籍信手拈來,論證嚴密,邏輯清晰。
    不僅完美解答了崔琰的疑問,更隱隱指出其觀點偏頗之處,卻又給對方留了台階。
    一番論述,有理有據,不卑不亢,盡顯狀元風采。
    崔琰的臉色由白轉紅,額角滲出細汗。他引以為傲的難題,在容隱麵前竟顯得如此單薄。
    其他幾位本想附和或趁機發難的進士,也都被容隱的才思和沉穩所懾,一時竟無人再敢輕易開口。
    秦錚端著茶盞,靜靜聽著。當容隱論述到關鍵處時,他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微光,如同寒潭深處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極淡的漣漪。
    他的目光落在容隱侃侃而談時微微發亮的眼眸和挺直的脊背上,那專注而自信的神采,仿佛與當年江南月下縱論古今的身影重疊。
    趙清源撫著胡須,眼中則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
    此子才思敏捷,應對得體,確是可造之材。
    待容隱語畢,殿內一時寂靜。
    秦錚放下茶盞,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寂靜。
    他目光掃過略顯狼狽的崔琰等人,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容卿析理精微,甚善。翰林院乃儲才之地,當以學問精進為要,切磋砥礪,方不負清貴之名。爾等可還有疑問?”
    “臣等……受教!”崔琰等人連忙躬身,再不敢多言。
    “退下吧。”秦錚揮了揮手。
    趙清源帶著幾位進士,帶著複雜的心情躬身告退。離開前,崔琰看向容隱的眼神,已由倨傲變成了深深的忌憚與不甘。
    殿內再次隻剩下君臣二人。
    方才的短暫交鋒,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漣漪散去,水麵複歸平靜,但水下湧動的暗流,彼此心知肚明。
    秦錚的目光重新落回容隱身上,那審視的銳利似乎淡去了一些。他並未就方才的“切磋”發表評論,仿佛那隻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抬手,從禦案一角拿起一個巴掌大小的釉色溫潤的青瓷小罐,輕輕推到了容隱麵前。
    “研墨辛苦,又費神應對這些瑣事。”秦錚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聽不出關切,更像是一種陳述。
    “這是禦膳房新製的蜜漬梅子,清口提神。”
    容隱的目光觸及那個小罐,瞳孔驟然收縮。
    青瓷小罐,蜜漬梅子。
    這罐子……這罐子的樣式,釉色,與他當年在江南小鎮,將自己親手做的蜜餞送給“柳箏”時所用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五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蟬鳴聒噪。
    自己將熬煮好,放涼的蜜漬梅子小心裝進剛買的青瓷小罐,興衝衝地跑到隔壁小院。
    “阿箏!嚐嚐這個!我熬了好久!”自己獻寶似的將罐子塞到正在樹下看書的柳箏懷裏。
    柳箏驚喜地打開,拈起一顆琥珀色的梅子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他眯起眼,笑容比陽光還燦爛:“好吃!小隱的手藝真好!”他寶貝似的抱著那個小罐,說以後隻吃小隱做的蜜餞……
    如今,同樣的青瓷小罐,出現在這象征無上權力的禦書房,被帝王輕描淡寫地推到他麵前。
    是巧合?是刻意的提醒?是溫柔的陷阱?還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容隱隻覺得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呼吸都變得困難。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小罐,指尖冰涼,幾乎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
    昨夜的疲憊,方才應對刁難的緊繃,此刻都在這熟悉的物件麵前潰不成軍。
    被玩弄的痛楚,還有那該死的,不合時宜的心酸,如同毒藤般瘋狂纏繞上來。
    容隱猛地垂下眼瞼,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聲音的平穩,但那緊繃的聲線依舊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謝……陛下賞賜。微臣……不喜甜食。”
    拒絕。
    又一次,在這象征著“過去”的物件麵前,他選擇了最直接的抗拒。
    秦錚伸向茶盞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他看著容隱低垂的、仿佛要將自己縮進地底的姿態,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指尖,還有那句“不喜甜食”的冰冷拒絕。
    一股壓抑的燥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沉鬱,在秦錚胸腔裏翻騰。
    他精心準備的“溫柔”,再次被對方毫不留情地推開,甚至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尖銳。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後,秦錚緩緩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轉而端起了茶盞。他抿了一口茶,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帝王的冰冷疏離,聽不出任何波瀾:
    “是麼?那便放著吧。”
    秦錚沒有再看那個小罐,也沒有再看容隱,目光重新投向攤開的軍報,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今日無事,你且退下。條陳所涉旨意,速辦。”
    “是。微臣告退。”容隱幾乎是立刻躬身行禮,如同逃離一般,迅速轉身,腳步略顯倉促地離開了禦書房。
    那小小的青瓷罐,如同燒紅的烙鐵,靜靜地躺在禦案一角,散發著清甜的梅子香氣,卻成了兩人之間一道冰冷而清晰的裂痕。
    李德海悄無聲息地進來,將批閱好的軍報整理好,眼角餘光掃過那個突兀的小罐,又飛快地垂下。
    秦錚的目光落在軍報上,卻久久未動。他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禦案上輕輕敲擊著,節奏緩慢而沉重。
    小隱……你就如此抗拒麼?
    抗拒到連一點過去的痕跡,都視若蛇蠍?
    秦錚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方才容隱應對崔琰刁難時,那清亮自信、鋒芒初露的眼神。
    那才是他記憶中的小隱,那才是他想要的人。
    一絲深沉的疲憊和更加強烈,不容動搖的占有欲,在帝王冷硬的心底交織蔓延。
    他睜開眼,眸底深處,是比北境烽火更幽邃的暗流。
    “李德海。”
    “奴才在。”
    “派人去查查,翰林院那個崔琰,還有今日同來的幾人,平素與哪些人來往過密。”秦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森然寒意。
    “流言蜚語,朕不想在宮牆之內再聽到半句。若有源頭……你知道該怎麼做。”
    “奴才明白。”李德海心中一凜,躬身應道。
    秦錚不再言語,重新拿起朱筆。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決北境的麻煩,才有餘裕……來解開眼前這個倔強臣子,或者說,是他失而複得的珍寶,那緊緊纏繞的心結。
    容隱幾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值房。
    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才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冰冷的金磚地麵透過薄薄的官袍傳來寒意,卻無法冷卻他胸腔裏翻江倒海的情緒。
    秦錚他到底想做什麼?!
    羞辱?提醒?還是……示好?
    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和憤怒。他寧願秦錚像昨日那樣,用帝王的威壓直接碾壓他,也好過這種看似不經意、卻精準無比地戳向他最痛處的“溫柔”。
    “叩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容隱猛地回神,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表情恢複平靜:“何事?”
    “容侍讀,”門外是小太監恭敬的聲音。
    “內務府派了人來,說是奉旨給您添置些用度。”
    奉旨?
    容隱心頭一跳,打開門。
    門外站著兩名內侍,手中捧著一些物品:兩套更為厚實柔軟的內襯衣物,一床蓬鬆輕暖的鵝絨錦被,幾盒上等的銀絲炭,還有……幾本散發著墨香的典籍。
    “容侍讀,”領頭的內侍笑容可掬,“陛下念您值夜辛苦,特吩咐奴才們送些禦寒之物和消遣的書冊過來。這鵝絨被是貢品,輕暖異常;銀絲炭無煙耐燒;這些書是陛下從私庫裏挑的孤本,說您或許喜歡。”
    容隱看著那些東西,尤其是那床看起來就無比舒適的鵝絨被,昨夜伏案批閱奏章時脊背的僵硬和寒冷仿佛瞬間被喚醒。
    他下意識地想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有勞,放下吧。”
    內侍們放下東西,恭敬地退下。
    值房內再次安靜下來。
    容隱走到桌邊,看著那床柔軟得幾乎能讓人沉溺其中的錦被,又看看那幾本他曾在江南與“柳箏”討論過,遍尋不得的孤本典籍。
    寒意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些許,但心底的冰冷和混亂,卻因為這些“恰到好處”的關懷,更加糾纏不清。
    秦錚……他像一個最高明的獵手,用冰冷的枷鎖鎖住他,又用“溫柔”的絲線纏繞他。
    一麵是禦前的刁難與暗流,一麵是看似無微不至的關切與引動回憶的“巧合”。
    蜜餞是餌,被褥是網,典籍是……誘他沉淪的香餌?
    容隱疲憊地坐倒在椅子上,手指深深插入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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