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飯，方月年還是回到房間寫作業。
    汪靜中途進來，問了幾句自行車的事，說如果明天還修不好，就讓他爸騎摩托車送他去學校，星期五晚上再接一下。方武做事輕浮，那摩托車田裏河裏哪都跌過，在方月年看來一點譜都沒有，但他並沒出口反對，反正車大概率能修好。
    汪靜說完了，在他身邊站著，好一會也不出去，有心想安慰兒子兩句，讓他別管家裏的事，卻開不了口。
    方月年回頭，看她臉上的紅痕消腫了許多，又塗了兩層膏藥，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
    “媽，還有事嗎？我寫作業了。”
    “你寫你寫，”汪靜忙說，“我沒事。”
    方月年於是把視線移回書本，汪靜才出去了。
    隔壁傳來一陣陣哄笑的聲音，是方武和方老太在看電視，隱約又有廚房洗涮碗筷的水聲，接著是掃地的動靜，是汪靜在忙活。
    第二天早上，方月年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多，汪靜沒催他起床，倒挺稀奇，大概是知道他昨晚寫作業到很晚。
    太陽不錯，汪靜又在洗被褥，晾了一院子，方老太也勤快起來，拆下自己屋裏黴了的靠椅墊子和電視機罩套，滿滿攢了一大盆泡在肥皂水裏，婆媳二人難得和諧。
    方月年稀裏嘩啦刷牙洗臉，汪靜看見他，囑咐說：“鍋裏熱著包子，早上剛買的。”
    “知道了。”方月年答應。
    方老太在旁邊零碎念叨：“要我講麼，早上吃點麵不是好得很？特意跑到村裏去買包子，包子芯又少，菜芯五毛錢，肉芯還六毛錢，真是會掙。”
    汪靜頭也不抬說：“我哪裏買給人家的人吃了？不是給你家孫子吃的啊？”
    方月年吐掉嘴裏的牙膏沫，飛速漱口，洗臉，到廚房找吃的了。
    程冰今天也起晚了。
    為了挽救方月年的日記本，他想了不少辦法，早上一看，幹是幹得差不多了，上麵的水痕終究沒能去幹淨，拿在手裏，倔強地炸著，他找了本厚字典壓在上麵，想把它盡量壓得平整一點。
    算上這個，方月年已經放了七本筆記本在這裏，它們占領程冰書櫃中單獨的一格，其中壓在最下麵的那本，日期能追溯到他們三年級，那時候方月年同學的字簡直是無根浮萍，好如天書，饒是程冰還比較熟悉他的字，也費好大力氣才把它看完。
    程冰又抽出那本來看，並輕易翻到了想看的那頁：
    「200X年7月22日大雨
    今天，我很高興，程冰告訴我笑笑姐姐考上了市裏的二中。
    二中就是高中，是讀完了小學，再讀完初中，才能去的地方，要成ji很好才可以去。
    但是奶奶很不高興，因為老hui子的奶奶又來了我家。
    老hui子的奶奶每次來，奶奶都會不高興，ran後老hui子奶奶自己就會很高興，好像隻要別人不高興，她就很高興。
    她對奶奶說：“老zi妹！你好fu氣！小笑笑反正是你家的zhong！二中是沒有一中好，能考上也不容易了！”
    我聽明白了，二中沒有一中好，但我覺得，笑笑姐姐比別人都好。
    老hui子的奶奶走了以後，奶奶很生氣，和媽媽吵jia，媽媽說老大關她diao事，老大是笑笑姐姐嗎？應該是的。
    我站到桌子上讓她們不要吵，說我以後不考二中，直接考一中！
    她們就笑了。
    今天的吵架結束。
    我想，我jiang來還是真的考一中吧。」
    看完，程冰低低笑了一笑。
    「今天的吵架結束」，是每一篇日記的結束語，但這一篇這句的下麵，明明白白寫了要考一中，這怎麼不算從小立下宏偉誌向？
    程秋雁一早熬了粥，用的是林家奶奶送過來的小米，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但是水碧灣不興這個，所以趁著程冰回來特意給他煮了。
    程冰洗漱完，看見院門口程家婆樂嗬嗬進來，就叫：“家婆，早上出了門？”
    “啊，對，”程家婆手裏還挎著一籃子翠綠的青菜，“今天初一，跟你小奶奶一起去了趟廟裏，回來碰到你董妹阿姨，她家裏的小青菜出得漂亮，硬要我采了一把，中午給你燒圓子湯可好啊？”
    程秋雁聞言，走出來接了菜，看過後讚道：“還真漂亮！哪天我去要點秧子來，這些中午正好圓子湯裏放點，新鮮又好吃。”
    程冰笑了笑。
    不一會兒，他進廚房喝粥，程秋雁早給盛好了，看他好像還沒睡飽的樣子，就問：“昨天晚上又熬晚了吧？”
    “嗯，”程冰端著碗點頭，“昨天出門耽誤時間了，卷子沒做完，晚上補了一下子。”
    程秋雁給他搛小菜，溫柔地笑了笑，又問：“今天還去木匠屋？”
    程冰點頭：“嗯。”
    程秋雁便沉默了一陣。
    昨天方家吵得天翻地覆，早上村裏還在傳笑話，說方武被汪靜一煙灰缸磕了腦門，怕丟臉，都不肯出房間。家裏這麼不安生，也不知道小月年還有沒有心情擺弄木頭。但這些她是不會去跟兒子講的，隻說：“慢慢來吧，你們學習忙，其實做不好也不要緊，等考完試了可以好好做，反正暑假時間也長。”
    程冰正要說話，廚房窗戶外忽然有人笑說：“呦，這時候才吃早飯啊？”
    是鄰居董妹阿姨的老公，他女兒叫琴琴，村裏差不多年齡的孩子都叫他琴琴爸爸，程冰也叫了一聲，算打招呼。
    程秋雁不喜歡這人，覺得他嘴碎，碎得不懷好意，但他老婆董妹人又很好，況且在村裏過著日子，不能伸巴掌打上門客，她就招呼說：“嗯，才吃，你家吃過了？進來坐。”
    一句客套話，叫人家當了真，琴琴爸爸笑嘻嘻背著手走進門，先誇了家裏幹淨，門口果樹長得好，門後菜地長得好，又誇程冰大小夥子斯文清爽，總之都是好話。
    程秋雁隻好笑笑，說：“哦對，董妹早上給了我媽一把漂漂亮亮的小青菜，我看還真好，謝謝謝謝。”
    “這謝什麼？田裏多得很，還不隨便吃？”琴琴爸爸客氣得很，“要不趕緊吃，歇幾天全部開花。”
    話剛落音，忽然敏捷地一轉臉，問程冰：“小冰冰啊，聽講你們學校前兩天在搞動員大會啊？”
    程冰：“是的。”
    “你那肯定是要考一中的，”琴琴爸爸這會語氣有點興奮了，顯然這才是他真正想聊的天，“秋雁啊，不是我講空話，你家的小家夥都有出息，成績一個比一個好！”
    這話是沒錯，程笑笑當年是水碧灣第一個考上一本的孩子，程君君成績在二中也頂尖，程家的孩子學習好，十裏八鄉都知道的，但程秋雁從來不喜歡炫耀，麵上就淡淡的，隻微笑說：“你家琴琴也好。”
    “哪有他們幾個好？今年村裏考高中的就你家小冰冰，和他家小年年，”說到「他家」二字，琴琴爸爸還配上了動作——把頭悠悠一擺，眉毛古怪地扭起來，仿佛很一言難盡似的「嘖」了一聲，“我估計他啊，水碧圩一中都不保險。”
    程秋雁不願意接這個話，也不笑了：“現在小家夥念書都辛苦。”
    琴琴爸爸把手一攤：“你家小冰冰那肯定辛苦的，那小年年就差得多嘞，沒兩天我還看到他在溝灣裏摸螺螄，念書的人，哪像他這個樣子？”
    這事程秋雁還真知道，上星期天方月年送了一碗過來，她就收拾幹淨炒給程冰吃了，兩個孩子都蠻高興的，不就是吃點嘴頭子，有什麼念書人不念書人的？
    她這麼想著，回頭一看，兒子沒在喝粥，一臉不高興地看著客人，便岔開話題：“我還想買點菜秧子，董妹她……”
    “方月年要考市一中。”
    好話不在多說，程冰不緊不慢插了這句嘴。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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