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螢火照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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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在靈力催動下竄起半人高,藥湯咕嘟咕嘟冒著泡。淮安望著鍋中翻騰的血色,恍惚看見老人峰上的晨霧——若是沒有那場變故,此刻他該在紫藤花下打坐,聽師父一邊罵他偷懶一邊往他懷裏塞新做的點心。
    村長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像是從水底傳來。淮安無意識地摩挲著錦囊上精致的雲紋刺繡,指尖傳來絲緞冰涼的觸感。他忽然想起雲樂那雙會在陽光下變成淡金色豎瞳的眼睛——若是那條小龍王在此,定會冷著臉擋在他身前,周身縈繞著細小的紫色電光。
    那些孩子怕是會被嚇得躲到母親身後吧?淮安幾乎能想象出雲樂的模樣:微微揚起的下巴,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還有那對總是因情緒波動而若隱若現的龍角。明明長著一張能讓閨秀臉紅心跳的俊臉,卻總擺出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
    藥香彌漫開來時,他發現自己正盯著阿秀舍不得吃的糖果看。那顆糖在她掌心化開少許,黏糊糊地沾著草屑和泥灰。淮安別過臉去,喉結動了動。
    淮安催動靈力,火焰很旺,剛好夠他把血、藥、水充分混合。
    村長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像是隔著一層薄霧。淮安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銀針包,思緒飄回了老人峰上的歲月。
    十歲那年的記憶尤為清晰——他偷偷把師父珍藏的《黃帝內經》抄在袖口內襯,每天追著山裏的猴子練習針灸。那些可憐的小家夥被他紮得齜牙咧嘴,最後總會用毛茸茸的爪子狠狠拍他的臉,然後一瘸一拐地逃走。直到現在,他右眉上還有道淡淡的疤痕,是隻脾氣特別暴躁的母猴留下的”謝禮”。
    轉機出現在那個秋雨綿綿的午後。他在山澗邊發現個口吐白沫的年輕和尚,袈裟都被吐出的穢物染成了詭異的綠色。其他僧人急得直念咒,淮安卻已經掏出銀針——第一針紮在合穀穴止吐,第二針直刺人中。當小和尚在他背上幽幽轉醒時,他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混合著藥草的苦澀。
    ”小施主。。。是藥王菩薩轉世麼?”痊愈後的和尚跪在寺前石階上朝他磕頭。淮安記得自己當時躲在師父身後,臉頰發燙。隔壁寺裏的老住持甚至送來塊”妙手回春”的匾額,就掛在藏書閣最顯眼的位置。
    隻有師父始終沉默。那天夜裏,老人站在匾額前久久不動,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當淮安鼓起勇氣提出要負責下次義診時,師父的回答簡短得近乎冷酷:”好。”
    多年後淮安才懂,師父那聲”好”裏藏著多少憂慮。醫者仁心本是美德,可對一個注定要麵對修真界腥風血雨的孩子來說,過早萌生的慈悲,就像給未長成的雛鷹係上金線——終會成為致命的拖累。
    鍋中藥湯突然沸騰,濺起的水花燙醒了出神的淮安。他望著自己布滿針繭的指尖,忽然很想知道,若師父看見他現在為素不相識的村民耗盡心力,會不會又露出那種複雜的神情?
    村民們排著隊,粗糙的手掌捧著陶碗,熱騰騰的藥湯在晨光中騰起嫋嫋白霧。淮安站在一旁,指尖依次搭過每個遞來的手腕,直到確認最後一絲邪氣也消散殆盡。
    ”已經無礙了。”他收回手,目光掃過人群——正如阿木所言,多是些鬢角斑白的阿媽和眉眼堅毅的阿姐,男丁稀落得可憐。這個認知讓他心尖微刺,卻又很快被湧來的謝意淹沒。
    啟程那日,村長執意要擺踐行宴。淮安望著滿桌山珍正欲推辭,老村長已經顫巍巍捧出個藤編藥簍——裏頭竟塞滿了百年靈芝和雪參,根須上還帶著新鮮泥土。
    ”使不得。”淮安慌忙按住老人青筋凸起的手,”取一捧藥種足矣。”他指尖在簍邊輕點,隻撚走幾粒芝麻大的褐色種子,動作小心得像在對待什麼易碎的珍寶。
    老村長急得直跺腳:”仙師再挑些!”周圍婦人們聞言,紛紛掀開自家竹籃——醃脆梅、桂花蜜、風幹野味,有個小姑娘甚至捧來了攢了半年的鬆子糖。
    淮安忽然指向遠處山穀:”我在那兒埋了兩顆螢火芝。”陽光穿過他揚起的指尖,在泥地上投下細長的影,”來年若長得好,便是全村人的福緣。”他說話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海藍色眸子卻亮得驚人,仿佛真能望見未來滿穀流螢般的靈藥。
    ”保、保證看好!”阿木結結巴巴地發誓,黝黑臉龐漲得通紅。老村長突然拍起巴掌,霎時間滿村都是震天響的掌聲,驚飛了簷下棲息的燕群。
    婦人們趁機將吃食塞進他行囊,有個紮紅頭繩的小姑娘甚至偷偷往他袖袋裏塞了方繡著歪扭桃花的帕子。淮安站在光瀑裏微笑,白衣被山風吹得鼓蕩,身後是連綿的青山與掌聲,恍若謫仙臨世。
    直到走出村口很遠,他還能聽見風中飄來的”仙師保重”。懷中的鬆子糖散發著甜香,淮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這樣給過一個哭泣的孩子糖人。如今糖還在,但那個會因憐憫而毫不猶豫割腕的少年,確實已經不在了。
    十五歲那場大病之後,憐憫同情悲傷等情緒就像被抽幹的井,再難湧出。他仍會救人,但不再是因為“不忍”,而是因為“應當”——就像劍應當出鞘,藥應當對症,而他,既然學了醫術,就該治病。
    村民的哀嚎、孩童的哭叫,在他耳中不過是症狀的一部分,如同脈象裏的滯澀、舌苔上的灰白。他冷靜地診斷,嚐試藥方,直到確認尋常手段無效時,才像解開一道數術題般,得出唯一可行的解法——放血。
    其實割開手臂的那一瞬間,緊隨而來的疼痛讓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他忽然發現疼痛會讓自己輕鬆一點。
    十五歲那場大病後,他做了一場夢,夢裏師父用九根金針釘入他的靈台,將那些柔軟的情緒——憐憫、同情、悲傷——一點點抽離。就像從蚌殼裏剜出珍珠,留下的隻有空洞的痛。
    ”阿淮,你不需要這些。”師父的聲音在記憶裏冰冷回響,”它們隻會讓你猶豫,讓你軟弱。”
    村民們跪地叩謝,稱他“菩薩心腸”,他隻是低頭整理銀針,心想——若他們知道這血裏沒有半分悲憫,會不會嚇得把藥吐出來?
    他摸了摸袖中藥種,繼續向晷璽所在的方向走去。身後山穀裏,無人看見有兩株嫩芽正破土而出,在風中舒展著散發微光的葉片。
    晨霧未散,全村百餘人簇擁著淮安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老村長枯枝般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袖角,像是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仙師啊。。。”老人喉頭滾動了幾下,那張被山風刻滿溝壑的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蒼老。亂蓬蓬的白發用草繩胡亂紮著,發梢還沾著昨夜熬藥時沾上的爐灰。”這窮山溝十幾年沒來過外客,您這一走。。。”
    淮安望著老人蒙著白霜的鬢發,想起這幾日他拖著佝僂的背,執意跟著自己翻山采藥的模樣。此刻那雙樹皮般粗糙的手正顫抖著展開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
    ”您要去的地方是巍蒙山。。。”村長黢黑的指甲點向北方某處,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阿木連忙上前攙扶,卻被老人擺手推開。”這裏不是!”他急得跺腳,枯瘦的腳踝在褲管裏晃蕩,”這裏是千靈山!去巍蒙山得往北再翻三個山頭。。。”
    淮安瞳孔微縮。巍蒙山的結界竟能綿延至此?他麵上不顯,隻溫聲應道:”記下了。”指尖不著痕跡地拂過老人腕間,將一縷靈氣渡入他枯竭的經脈。
    ”您看您!”村長突然紅了眼眶,用豁了牙的嘴含糊嘟囔,”連口像樣的飯都沒吃上。。。”說著突然解下腰間油布包,裏頭整整齊齊碼著七八個烙餅,”帶著路上吃。”
    淮安正要推辭,十幾個婦人已經擠上前來。有人往他藥囊裏塞醃梅子,有人掛上驅蟲的香囊,那個紮紅頭繩的小姑娘趁亂把編好的花環扣在他頭上。花葉上的露水順著他的額發滑落,涼絲絲的。
    ”當自己家!”老村長突然提高嗓門,混濁的眼睛亮得驚人,”藥圃子隨便摘!飯管飽!”這話引得眾人哄笑,幾個半大孩子起哄道:”仙師最愛吃苦藥咧!”
    笑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淮安站在紛紛揚揚落下的槐花裏拱手作別,轉身時聽見老人最後一句叮囑飄在風裏:
    ”——要回來啊!”
    山道轉彎處,淮安回頭望了一眼。晨霧中的人群仍站在原地,像一片不肯散去的蒲公英。他摸了摸懷中溫熱的烙餅,突然很想知道,等螢火芝長滿山穀時,這些淳樸的笑臉該有多明亮。
    淮安胸前的衣襟忽然動了動,一團雪白的毛球從領口鑽了出來。小兔子豎起**的耳朵,琉璃珠似的眼睛眨了眨,突然一個蹬腿蹦上他肩頭,親昵地蹭著他下頜。細軟的絨毛掃過皮膚,帶著陽光曬過的幹草香。
    ”睡夠了?”淮安用指尖輕點它濕漉漉的鼻頭。這小家夥自那日搗完藥就縮回泥塑形態,在他懷裏酣睡了整整三天。
    老村長被這突然冒出的小東西逗樂了,皺紋裏都漾出笑意:”前頭那村子可沒這麼討喜的活物。”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花白胡茬,”去年朝廷派來的官爺,愣是被他們關在雪地裏凍成冰坨子。。。”
    “哎,從那以後啊,聽說這邊被標成了神棄之地,再沒人來嘍。”
    話音未落,小兔子突然豎起耳朵轉向北方。淮安順著它的視線望去——遠山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巍峨的主峰擎著終年不化的積雪,山巔流轉著淡金色的光暈。山腳下錯落的屋舍像一串念珠,將整座山腳嚴嚴實實圍住。
    ”要上山就得過村,村長的話,很多年前見過,叫什麼張德福。”村長眯起昏花的眼睛,”千靈山跟它比,就像田鼠遇見。。。”話到一半突然噤聲,布滿老年斑的手猛地抓住淮安手腕,”天黑前找戶人家借宿!那山上的雪。。。會吃人。”
    最後一縷夕陽正從雪山尖上滑落,皚皚白雪瞬間染上血色。淮安肩頭的小兔子突然炸毛,三瓣嘴緊張地翕動著。
    ”回吧。”淮安將老人枯瘦的手輕輕包在掌心,渡去最後一絲溫熱的靈氣,”螢火芝發芽時,我來看您。”
    暮色四合,山風送來隱約的鍾聲,淮安摸了摸懷中兔子,他轉身走向那座發光的山。小兔子緊緊扒著他肩頭的衣料,紅寶石般的眼睛倒映著越來越近的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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