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祖訓下的饑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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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中央傳來”咣當”一聲響。淮安趕去時,隻見阿木正手忙腳亂地扶起傾倒的鐵鍋。少年五彩的包袋帽歪到一邊,滿身都是潑灑的藥汁和草屑。
    ”對、對不起!”阿木見到淮安,立刻站得筆直,沾滿泥土的手不安地絞著衣角,”風。。。風太大,我沒。。。”
    ”不怪你。”淮安幫他抬起鐵鍋,鍋底殘留的藥渣突然讓他福至心靈,”方才那陣妖風。。。怕是因我激怒了怨靈所致。”
    ”見鬼即誅,毋費唇舌。”師父的告誡隨著山風飄進耳畔,淮安至今記得老人說這話時,手指敲著他的“生靈”,劍發出錚錚的響聲。可那年他十三歲,在亂葬崗遇見個蜷縮在槐樹下的老嫗鬼魂時,還是鬼使神差地收了劍。
    那夜月光慘白,老鬼枯槁的手指正徒勞地抓著墓碑上褪色的名字。淮安沒掐滅魂訣,反而蹲下來陪她數了一宿紙灰。天亮時,老嫗混濁的眼裏突然淌下兩行清淚,自己走向了忘川——這是他度化的第一個魂靈。
    ”何必呢?”大師兄曾攔他,拂塵柄敲得他肩胛骨生疼,”橫豎都是入輪回,你那些廢話與畢方火有甚區別?”
    淮安當時正給個溺死鬼的孩子折紙船,聞言手上一滯,竹篾劃破指尖。血珠滴在慘白的紙船上,像盞小小的引魂燈。”師兄可曾見過新喪的魂魄?”他忽然問,”他們在烈焰裏掙紮的模樣,像極了被活埋的人,他們承受的苦楚,和亂葬崗裏的人沒有分別。”
    後來他漸漸明白,修真界所謂的”度化”,不過是把最殘忍的剿滅,冠以最慈悲的名頭。就像此刻,他望著祠堂上空翻湧的怨氣,又想起師父那句冷冰冰的評價:”你太過善良了。”老人說這話時,正在擦拭劍上鬼血,銅盆裏的水被染得猩紅。
    淮安道:“人生對他們來說已是如此艱難,我們這些自稱“度化”的也對他們拳腳相加,那這隻魂靈對人世間還會有什麼期待呢?”
    師父隻是冷眼看著他,他的記憶,似乎從那時候開始變得模糊。
    晨霧未散時,淮安跟著阿木鑽進了山穀。天眼突然在眉心發燙,像久旱逢甘霖般貪婪地汲取著四周靈氣——這哪裏是什麼尋常山穀,分明是處天然形成的靈脈寶地!
    濕潤的霧氣纏繞在指尖,淮安恍惚覺得連呼吸都帶著清甜。放眼望去,月光草在岩縫間泛著幽藍微光,七葉靈芝藏在苔蘚深處,更有幾株傳說中的龍血藤攀附在老鬆樹上。這些在修真界能引發血戰的奇珍,在這裏竟像野草般肆意生長。
    ”這。。。”淮安嗓音發緊,慌忙從袖中摸出顆螢火芝種子。當他指尖觸到泥土時,整片土地突然泛起翡翠色的靈光,驚得幾隻山雀撲棱棱飛起。種子剛埋下就抽出嫩芽,在熹微晨光中舒展著熒光流轉的葉片。
    阿木的包袋帽被露水打濕,五彩絲線貼在額前。少年見怪不怪地撥開一片灌木,露出底下成片的金線蓮:”仙、仙師要的烏梅,在、在那邊。”
    返程時,淮安的背簍沉甸甸壓著肩胛。他望著前方阿木瘦削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少年褲腿上密密麻麻的補丁——在這隨手一株草藥都能換千金的山穀旁,村民們竟過著如此清貧的日子。
    ”為何不賣些藥材?”路過溪流時,淮安終於忍不住發問。水花濺在他粗布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村長聞言差點摔了煙杆:”使不得啊!”老漢指著岩壁上模糊的古老圖騰,”祖訓說這山穀是山神賜的救命田,要是貪心。。。”他做了個脖子斷裂的手勢。
    阿木突然狠狠踢飛一塊石子。淮安這才發現少年眼裏翻湧著比怨靈更深的痛苦:”去、去年征糧官來,帶、帶走了最後三袋黍米。。。”他顫抖的手指指向遠處幾座荒墳,”阿、阿翠嬸餓著肚子接生,血、血崩而亡。。。”
    淮安喉頭發緊。他想起皇宮金頂上那些振翅欲飛的鴟吻,每一片琉璃瓦都夠這村子吃半年。而這滿山穀的靈藥,就像窮人枕著金磚餓死——多麼荒誕又真實的世道。
    霧氣漸散時,他回頭望了望山穀。螢火芝的嫩芽在風中輕擺,像極了奈何橋邊引魂的燈。
    溪邊洗藥草的時候,精神好一些的阿媽也加入了,聽著他們聊閑天,旁邊一個阿媽忍不住插進話來:“大周這算什麼呀,北。。。。。。”
    阿媽說到一半,旁邊人忽然捶了她一下,阿媽神色一變,尷尬地笑一聲閉了嘴。
    淮安沒有聽清,他正悄悄調動靈力,血液從罐子裏絲絲縷縷滲出,融到在山泉水和清洗過的草藥裏。
    晨光穿過雲隙,將村中央的鐵鍋照得鋥亮。鍋中山泉水清澈見底,倒映著湛藍如洗的天空——昨夜那遮天蔽日的怨氣已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蘇醒的村民們陸續圍攏過來,他們蠟黃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幾個孩童躲在母親身後,偷偷打量著淮安,又被他回望時含笑的眼眸驚得縮回頭去。
    ”仙、仙師!”阿木攪動藥湯的木勺在鍋裏劃出歡快的漩渦,少年被蒸汽熏紅的臉上綻開朝陽般的笑容,”大、大家都能下、下地了!”
    淮安拂去袖口沾著的藥草碎屑,唇角揚起溫柔的弧度:”醫者本分罷了。”他說話時,晨風恰好拂過額前碎發,那雙映著天光的眸子仿佛能包容世間一切疾苦。
    老村長叼著黃銅煙鬥在他身旁坐下,劣質煙絲燃起的青霧模糊了皺紋縱橫的臉:”讓老漢陪您坐會兒。。。”煙鍋裏的火光忽明忽暗,像極了老人欲言又止的心思。
    水將沸未沸之際,淮安瞥見村長正偷偷打量自己。他故意撥了撥柴火,讓躍動的火焰照亮自己年輕卻沉靜的麵容:”您忙了一夜,該去歇歇。”
    ”這哪成。。。”村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煙鬥敲在鍋沿濺起幾點火星,”村裏窮得連像樣的謝禮都拿不出,就盼著給您燉鍋野菌湯。。。”老人粗糙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煙杆上的裂痕,”上個月征糧,連灶台上的鹽罐子都刮走了。。。”
    村長慢悠悠抽著煙,話也慢悠悠地越說越多。
    淮安靜靜聽著。鍋裏的水開始冒出蟹眼般的小泡,蒸汽裹挾著藥香升騰而起。他忽然想起皇宮丹墀下那些餓殍——原來朱門外的哀鴻,與這深山裏的炊煙,從來都是一脈相承的苦。
    阿木攪動著藥湯,忽然神色有些陰沉地低下了頭。
    村長還在絮絮地說著,水逐漸沸騰冒出熱氣,飄得到處都是,周圍村民走來走去,還有好奇的孩童跑過來看,四處蔥蘢原始,卻籠著融融暖意。
    衣角突然被輕輕拽動。淮安低頭,對上一雙琉璃般清透的眼睛。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仰著臉,兩根枯黃的小辮子隨著動作晃動:”大哥哥。。。”她怯生生地指了指淮安腰間,”你、你是不是有糖?”
    ”阿秀!”一個滿臉風霜的婦人慌慌張張跑來,粗糙的手掌在女孩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上拍出股灰塵,”仙師的東西也敢討!”她拽著孩子就要走,小女孩踉蹌時露出腳上草鞋磨破的腳趾。
    ”不妨事。”淮安解下繡著雲紋的錦囊,絲繩鬆開時,一股混合著花蜜與果香的甜味飄散開來——是師兄臨行前塞給他的糖酪櫻桃。原本鮮紅的櫻桃被止息花染上淡金紋路,在晨光下像一顆顆小燈籠。
    阿秀掙脫母親的手,小心翼翼捧住淮安遞來的糖果。周圍突然安靜了一瞬,接著更多髒兮兮的小手從四麵八方伸來。淮安半蹲著分糖時,有個瘦得像竹竿的男孩突然把糖果藏進懷裏:”給、給妹妹留著。。。”
    分到最後,錦囊裏隻剩兩顆櫻桃了。淮安摩挲著錦囊內襯的雲紋,忽然想起臨行前師兄往他包袱裏塞這個時,那聲”不知道你口味變沒變”仿佛仍然縈繞耳邊。如今這甜香,竟成了連接山門與塵世的唯一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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