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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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就這麼把賬簿還回去了?”小皇帝魏明遠從屏風後轉出,語氣裏聽不出喜怒,隻一雙清淩淩的杏眼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看穿一切卻偏要追問的狡黠,“就不怕這李文遠是裴相派來唱雙簧的?或是他臨時反水,拿著賬簿再去裴相那兒賣個好?”
他雖年紀尚輕,但自幼在蘇曉卿身邊耳濡目染,又經曆了宮廷傾軋,早已不是尋常少年。他並非真的質疑蘇曉卿的決定,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帶著親昵的考較和確認,同時也想在那位新來的表哥麵前,不經意地展露自己與舅舅之間獨有的默契。
蘇曉卿豈會不知他的心思,聞言也不解釋,隻閑閑地瞥了他一眼,唇角噙著一絲了然的笑意:“那陛下以為,該如何?”
小皇帝下巴微揚,走到書案前,指尖在那本剛剛被李文遠送回的、看似不起眼的賬簿上點了點,語氣篤定:“釣魚自然要舍得餌,但這餌也得拴牢了線才行。李文遠府邸四周,舅舅定然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他但凡有一絲異動,都逃不過舅舅的眼睛。再者,”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與年齡不符的精明,“他今夜能來,便已是交了投名狀,裴弘毅生性多疑,即便他此刻回去跪地陳情,裴相又豈會再信他?他除了緊緊抓住舅舅這根救命稻草,已無路可退。舅舅此舉,看似冒險,實則是將他最後一點搖擺之心也徹底逼到了我們這邊。”
他分析得條理清晰,竟將蘇曉卿的布局說了個八九不離十,末了還略帶得意地看了蘇曉卿一眼,像是在等待誇獎。
蘇曉卿眼底笑意更深,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輕輕頷首:“陛下聖明。”一句簡單的肯定,卻比千言萬語更讓魏明遠受用。
站在一旁的簫逸,安靜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雖然看不見,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兩人之間流轉的、無需言說的深厚默契與信任。那是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外人難以介入的親密無間。小皇帝能如此精準地理解並認同蘇曉卿看似冒險的布局,甚至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參與感,這份源自絕對了解和信任的底氣,讓簫逸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淡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羨慕。他曾幾何時,也曾渴望過能這般站在那人身側,讀懂他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決策背後的深意。
蘇曉卿敏銳地察覺到簫逸瞬間的沉默,適時地將話題引回他身上,語氣溫和:“朝堂博弈非一日之功,步步為營即可。簫逸,你的眼睛近日感覺如何?方才聽你氣息,似乎對光線變化更為敏銳了。”
話題自然流轉,簫逸收斂心神,頷首道:“勞王爺掛心,確實感覺一日好過一日。模糊之感漸褪,輪廓日益清晰,府醫說再穩固三五日,便可嚐試拆解紗布了。”他的語氣平靜,卻難掩那絲即將重見光明的期待。
魏明遠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他輕輕“哼”了一聲,下巴微揚,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故作老成的挑剔口吻:“哦?總算要好了?朕還以為你得在王府裏當多久的”睜眼瞎”呢。”
他話雖說得不客氣,但那雙清淩淩的杏眼裏卻閃著不加掩飾的好奇光芒,視線在簫逸蒙眼的紗布上掃來掃去,身子也不自覺地朝那邊微微傾了傾。
蘇曉卿將小皇帝這口是心非的模樣盡收眼底,眼底笑意更深,順著他的話說道:“陛下放心,臣定會督促他好好用藥,盡快恢複,總不能一直讓他在府中”白吃白住”。”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畢竟,眼睛好了,才能更好地為陛下分憂,看清這京城乃至天下的局勢,不是麼?”
魏明遠眼睛一亮,立刻領會了舅舅話中所指,但他立刻抿了抿嘴,強壓下嘴角想要上揚的弧度,故作嚴肅地點頭:“舅舅說的是。既然快好了,那便好好養著,別到時候真拆了紗布,還看不清東西,平白惹人笑話。”
他頓了頓,似乎想再說點什麼關心的話,卻又覺得有失身份,最終隻是別扭地加了一句,“……需要什麼珍稀藥材,盡管跟太醫院說,朕準了。”
眼看宮門下鑰的時辰將至,他雖意猶未盡,也隻得起身,狀似隨意地擺擺手:“既如此,朕便先回宮了。舅舅,你們,安心靜養,靜待佳音便是。”
時間悄然流逝,五日轉瞬即過。
這五日裏,京城表麵依舊平靜,但暗地裏的波濤似乎愈發洶湧。李文遠依言未有異動,如同往常般上下朝、處理大理寺公務,仿佛那夜的靖王府密談從未發生。而蘇曉卿則一麵暗中布置,一麵更多地將心思放在了簫逸的眼睛上。
終於到了府醫預估可以拆解紗布的日子,今日是最後一次施針。
藥廬裏彌漫著淡淡的草藥清香。簫逸端坐在榻上,脊背挺直,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微微握緊,透露出內心的緊張與期待。
蘇曉卿站在一旁,神色平靜,但目光始終未曾離開簫逸。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今日特意被請來的孫淼。他一襲白衣,懶洋洋地靠在窗邊的花梨木椅子裏,指尖撚著一枚金針把玩著,看似漫不經心,甚至還有閑心對著光線研究金針的純度,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老府醫先是仔細淨手,然後取出一套細如牛毛的銀針,在燈焰上細細灼烤消毒。他的動作舒緩而沉穩,帶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從容。
孫淼原本散漫的目光,在老府醫落下第一針的瞬間,驟然定住!
那起手式,那精準落入晴明穴的角度與力道,以及針尖刺入後那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獨特韻律的撚動……
孫淼臉上的慵懶之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坐直了身體,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老府醫的手。
隻見老府醫手指穩健如磐石,銀針依次刺入簫逸頭麵部的攢竹、絲竹空、太陽、四白等穴位,深淺、角度、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行雲流水,顯然是浸淫此道數十年的高手。更關鍵的是,他下針之時,指尖似乎蘊含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綿柔溫潤的內息,順著針尖緩緩渡入,刺激著簫逸眼部受損的經絡複蘇——這正是”回春柔脈針法”最核心、最不傳之秘的要旨!
這手法……這運針的路數……分明就是”回春柔脈針法”。而且其熟練程度,竟似乎與自家那老頭子不相上下?!
但這怎麼可能?!回春揉脈針法是神醫穀穀主慕容宸的獨門絕技,就連他這個親傳弟子,也是吃了無數苦頭,在無數次試藥瀕死的間隙裏,才被那脾氣古怪的老頭子零星指點、自己拚了命才悟出來的。這京城王府裏的一個老府醫,怎麼會?
震驚、疑惑、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席卷了孫淼。那些深埋於心底的、關於神醫穀、關於那些暗無天日的試藥歲月、關於師父的複雜記憶洶湧而來!
就在老府醫施針完畢,正準備緩緩起針的刹那——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般掠至榻前!
孫淼一隻手如鐵鉗般猛地攥住了老府醫正要收回去的手腕,力道之大,讓老者猝不及防之下痛哼出聲,手中的銀針都差點掉落。
”說!你這“回春柔脈針“是從何處學來的?!”孫淼的聲音不再是平日裏的慵懶戲謔,而是淬著冰碴般的冷厲,那雙總是含情帶笑的桃花眼裏此刻寒光凜冽,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周身散發出的氣勢竟讓整個靜室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老府醫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發難和瞬間轉變的駭人氣勢驚得臉色一白,手腕被攥得生疼,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蘇曉卿和剛剛重見光明、尚在適應中的簫逸也被這變故驚住了。蘇曉卿眉頭微蹙,上前一步:”孫淼?”
聽到蘇曉卿的聲音,孫淼猛地一個激靈,像是突然從某種極端情緒中驚醒。他眼底的淩厲迅速褪去,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尤其是在簫逸剛剛複明這個當口。
他立刻鬆開了手,臉上瞬間又掛起了那副慣常的、略帶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個氣勢逼人的人隻是幻覺。他甚至還順手幫老府醫揉了揉被他攥紅的手腕,語氣變得輕快,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歉意:”哎呀呀,對不住對不住!老先生莫怪!實在是你這手針法太過精妙,看得在下心癢難耐,激動之下失了分寸!恕罪恕罪!”
他變臉速度之快,讓人瞠目結舌。隨即他又轉向蘇曉卿和簫逸,打著哈哈解釋道:”王爺,大外甥,你們別介意。我就是看這老先生針法奇特,像極了我聽說過的一種失傳已久的絕技,一時見獵心喜,忍不住想請教請教,沒想到嚇著這位老先生了,我的錯我的錯。”
他雖然笑著解釋,但站在一旁的簫逸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探究。那雙剛剛重見光明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孫淼完美掩飾下的那一絲不尋常的波動。
老府醫驚魂未定地揉著手腕,看著眼前這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年輕人,眼神複雜,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搖搖頭道:”無妨……公子也是癡迷醫術之人,老朽理解。”他卻並未回答孫淼關於針法來源的問題,而是轉向簫逸,”公子感覺如何?可有不適?”
簫逸的注意力早已被剛才的衝突吸引,他眨了眨依舊有些酸澀但已然清晰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孫淼一眼,最終搖了搖頭:”並無不適,多謝老先生。”
孫淼站在一旁,臉上依舊掛著笑,心思卻早已百轉千回。他狀似無意地打量著那位收拾藥箱的老府醫,將對方的容貌特征深深記在心裏。
這位老先生,絕對不簡單。他和神醫穀,和自家那個老頭子,到底有什麼關係?
看來,他暫時是不能輕易離開這靖王府了。不僅是為了蘇曉卿和簫逸,更是為了解開這個突然出現的謎團。
而此刻,最重要的是慶祝簫逸重見光明。
簫逸的眼前還有些許朦朧,像是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霧,但已經能清晰地看到光影、輪廓,乃至近處人的麵容。
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適應著久違的光明。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孫淼那張湊到近前、放大的俊臉。
“嘿!大外甥!看得見我嗎?認得我是誰嗎?是不是被我的絕世容顏驚豔到了?”孫淼嬉皮笑臉地揮手,語氣誇張,試圖將剛才那劍拔弩張的一幕徹底掩蓋過去。
“孫神醫。”簫逸開口,聲音因長久沉默和此刻心緒而略顯低啞。
他看著孫淼——這張臉確實當得起“絕世容顏”四字,眉目如畫,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即便不笑也仿佛含情,此刻強裝出的輕鬆笑意下,卻難掩一絲尚未完全平複的緊繃。但真正讓簫逸心中疑雲密布的,並非孫淼的容貌,而是他方才那瞬間判若兩人的反應。那個如鬼魅般掠出的身影,那冰冷徹骨、帶著凜冽殺氣的質問,與眼前這個插科打諢的“神醫”形象簡直天差地別。
就在孫淼抓住老府醫手腕的刹那,簫逸即使目不能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極其銳利、幾乎凝成實質的寒意——那是真正的殺氣,絕非尋常醫者所能擁有。
這個孫淼,絕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他為何對“回春柔脈針法”反應如此劇烈?他和那位老府醫,究竟有何淵源?
“看見了就好!嘖嘖,這雙眼睛,可算是重見天日了!”孫淼似乎沒察覺簫逸探究的目光,或者說毫不在意,自顧自地拍手笑道,試圖將氣氛拉回輕鬆。
這時,一直守在門外的清河、墨竹和青峰也聞聲快步走了進來。他們臉上都帶著由衷的喜悅。
“公子!您真的能看見了?!”清河最先開口,聲音裏滿是激動,她快步上前,仔細端詳著簫逸的眼睛。
墨竹雖沉默寡言,但一向冷峻的臉上也露出了明顯的笑意,他抱拳一禮:“恭喜公子。”
言簡意賅,卻情真意切。
青峰則咧開嘴,笑得最為爽朗:“太好了!公子,這下咱們切磋武藝,您可不能再讓著我了!”他心思單純,高興之情溢於言表。
看著圍攏過來的、一張張帶著關切與喜悅的熟悉麵孔,聽著他們真誠的祝賀,簫逸心中微暖,暫時將關於孫淼的疑慮壓下。他對著三人微微頷首,目光最終越過眾人,落在了始終靜立一旁的那道身影上。
蘇曉卿就站在不遠處,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急切地靠近。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如修竹,窗外透進來的天光柔和地勾勒出他清雋的側影。他的臉上帶著慣常的、溫潤平和的笑意,眼神沉靜,如同幽深的潭水,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並未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漣漪。
與孫淼的跳脫、護衛們的激動相比,他顯得如此沉靜、安穩,就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嶽。這就是“玉麵修羅”,大魏的靖王,也是將他從黑暗絕望中帶回光明的人。
簫逸的目光與蘇曉卿含笑的眼神在空中相遇。那一刻,周遭的喧鬧似乎都遠去,他剛剛重見光明的世界裏,仿佛隻清晰地映出了這一個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