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梆子聲剛過，楚茗剡已在東宮偏殿外等候多時早晨霧氣沾濕了他的衣擺，手中的《考課法細則》被攥出了褶皺。那是昨夜他伏案至天明才寫出來。
    ”楚大人，請隨奴婢來。”
    一名身著藕荷色襦裙的宮女引他入內。穿過九曲回廊時，楚茗剡注意到廊下新栽的幾株青棠——這在民間是價比黃金的珍品，此刻卻蔫頭耷腦地顯出幾分水土不服。
    東宮書房的門半掩著，裏麵傳來茶盞碰撞的聲響。
    ”進來。”
    蕭璟宸的聲音比昨日多了幾分疲憊。楚茗剡整了整衣冠，推門而入，卻見太子身側還坐著一位紫袍玉帶的老者。那人須發如銀，一雙三角眼正上下打量著自己。
    ”臣參見太子殿下。”楚茗剡伏地行禮，眼角餘光瞥見紫袍老者腰間懸著的金魚袋——正一品官員才有的殊榮。
    ”起來吧。”蕭璟辰抬手示意，”這位是段丞相，聽聞孤得了位經世之才，特地來瞧瞧。”
    段丞相。楚茗剡心頭一緊。這不正是自己在《治國十策》中暗指”結黨營私、把持朝政”的權臣之首嗎？
    ”後生可畏啊。”段丞相輕撫胡須笑道，聲裏藏刀，”楚狀元的策論老臣拜讀了，當真是。。。鋒芒畢露啊。哈哈哈哈哈”
    最後一個字刻意拖長了音調。楚茗剡感到有冷汗順著脊背滑下。
    ”丞相過譽。”他垂首，將手中文書呈給蕭璟宸，”殿下吩咐的《考課法細則》，臣已擬就。”
    蕭璟宸接過翻閱，眉頭漸漸舒展：”好！裁撤冗員分三等，考績連年優良者晉升，平庸者平調，劣等者罷黜···楚卿果然深知朝中弊病。”
    ”殿下！”段丞相突然提高聲調，”老臣以為此法太過激進。若貿然裁官，恐致百官惶惶，有損朝局穩定啊！”
    楚茗剡看見太子的指節在案下微微發白。
    ”丞相多慮了。”蕭璟宸聲音平靜，”刮骨療毒，痛在一時，利在千秋。三日後大朝議，孤會親自向父皇奏請。”
    段丞相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他起身告辭時，袖中滑落一本奏折，正巧掉在楚茗剡腳邊。
    ”老夫糊塗了。”段丞相俯身去拾，卻在起身瞬間湊近楚茗剡耳邊，”楚公子可曾去過隴西？那裏有座楚將軍府舊址，風景·····很是特別。”
    楚茗剡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隴西？楚將軍府？這些地名為何會在他腦海中激起一陣尖銳的疼痛？
    待段丞相離去，蕭璟辰忽然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老狐狸！他門下那些弟子官商勾結，貪汙國庫，早該清理了！”轉頭看向楚茗剡，”你不必懼他。有孤在，沒人能動你分毫。”
    楚茗剡勉強扯出笑容，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那些碎裂的記憶碎片又翻湧起來——火光、慘叫、被鮮血染紅的雪地···
    ”楚卿？”
    蕭璟辰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太子不知何時已走到近前，正皺眉看著他蒼白的臉色。
    ”臣···臣隻是昨夜未眠，有些乏了。”楚茗剡慌忙解釋。
    ”去偏殿歇息吧。午後還要隨孤去文淵閣整理典籍。”蕭璟宸停頓了一下，”對了，段丞相方才與你說了什麼？”
    楚茗剡心跳快提到嗓子眼：”隻是·····誇讚臣年輕有為。”
    蕭璟宸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
    偏殿的床榻柔軟得令人不適。楚茗剡輾轉反側，袖中的青田石印章硌得他生疼。母親臨終前的話語在耳邊回響：”這印章···是你父親···唯一留下的······”
    父親？那個在他記憶中永遠模糊的影子，不是個窮困潦倒的茶商嗎？為何段丞相會提到什麼楚將軍府？
    窗外蟬鳴刺耳。楚茗剡索性起身，從行囊中取出一本破舊的《論語》——這是母親的遺物。書頁間夾著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麵是母親娟秀的字跡：”剡兒若得誌，莫忘隴西之恨。”
    隴西之恨。這四個字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楚茗剡眼前浮現出一幕幕畫麵：漆黑的夜，衝天的火光，一個身著鎧甲的男子將他塞進密道，還有。。。雪地上那灘觸目驚心的鮮血。
    他猛地合上書冊，胸口劇烈起伏。
    ”楚大人，殿下喚您去文淵閣。”宮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文淵閣內光線昏暗，積年的墨味與塵灰味混雜。蕭璟宸正在最裏間的密檔架前翻閱什麼，見楚茗剡進來，隨手遞給他一冊竹簡。
    ”幫孤找找文淵十五年的考課記錄。”
    楚茗剡接過竹簡，指尖不小心觸到太子手背，對方**的溫熱讓他心頭一顫。他慌忙轉身走向另一排書架，卻聽見”啪”的一聲——竹簡滑落在地，展開的簡牘上赫然寫著《文淵十五年隴西楚氏謀逆案詳錄》。
    楚茗剡雙膝一軟，險些跪倒在地。簡牘上的文字如蚊子一般鑽入眼簾：”楚懷瑾將軍私通敵國，罪證確鑿，滿門抄斬·····獨幼子楚茗下落不明······”
    楚茗。剡兒。隴西之恨。
    所有碎片突然嚴絲合縫的拚在一起。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那個將他推入密道的鎧甲男子···是他的親生父親楚懷瑾！而母親，不過是保護他隱姓埋名長大的養母！以及他的養父隻不過是改名換姓，並非姓楚。
    ”找到沒有？”
    蕭璟宸的聲音由遠及近。楚茗剡手忙腳亂地卷起竹簡，卻見太子已站在身後，目光落在他顫抖的手指上。
    ”殿下···”楚茗剡嗓音嘶啞，”臣······臣有些頭暈···”
    蕭璟辰伸手扶住他搖晃的身軀，忽然瞥見地上展開的竹簡。空氣瞬間凝固。
    ”你······”太子瞳孔驟縮，”你是楚茗？”
    楚茗剡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十五年的隱姓埋名，竟在這一刻功虧一簣。他等待著太子震怒，等待著侍衛衝進來將他拖走······
    卻感到一隻溫暖的手掌按在他肩頭。
    ”孤早該想到的。”蕭璟宸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眉眼···與楚將軍像極了。”

    作者閑話：

    青棠花又名合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