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江州城，柳絮到處飄散。楚茗剡抱著新買的《詩經》走進悅來客棧時，衣袖還沾著墨跡。這本價值三錢銀子的典籍，是他替人抄了整整半個月的《金剛經》才換來的。
    ”掌櫃的，要間最便宜的客房。”楚茗剡從荷包裏倒出最後幾枚銅錢，指尖還帶著墨香味。
    二樓走廊突然傳來一陣哄笑。三個錦衣少年倚著欄杆，為首的身著藍衫華服公子正把酒壺裏的液體往樓下倒。”喲，這不是那個連《論語》都買不起的窮酸嗎？”
    楚茗剡側身避開酒水，卻避不開隨之而來的羞辱。藍衫公子兩步衝下樓，一把奪過他懷中的《詩經》：”讓我看看，什麼破書值得這麼寶貝？”
    ”還給我！”楚茗剡剛要伸手去搶，卻被另外兩個少年架住胳膊。藍衫公子當著他的麵，慢條斯理地撕下扉頁。
    ”《關雎》？你也配讀《風》《雅》？”嗤笑聲中，新書的紙頁化作碎片。
    ”跪下來求我，說不定賞你幾頁當廁紙。”
    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的悶響讓整個客棧驟然安靜。楚茗剡渾身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到極點的戰栗。他可以忍受餓肚子抄書，可以忍受同窗的白眼，卻無法忍受聖賢典籍被這般褻瀆。
    ”我跪了。”他盯著對方鞋麵上繡的金線雲紋，”現在，把書還我。”
    藍衫公子顯然沒料到他會真的下跪，愣神間，《詩經》被楚茗剡猛地搶回。惱羞成怒的少年抬腳就踹：”找死！給我往死裏打，讓這小子知道誰才是這裏的主人。”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楚茗剡抬頭看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抓住了那隻錦靴，順著素白袖袍往上，對上一雙上位者般的眼睛。
    ”《禮記》有雲：“君子尊賢而容眾“。”來的人聲音不算大，卻讓藍衫公子瞬間白了臉，”三位這般行徑，連市井無賴都不如。”
    架著楚茗剡的兩個少年突然鬆手後退。他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弱冠般的年紀，一襲素白襴衫，腰間隻懸著枚青玉環佩，居讓那幾個紈絝子弟像見了貓的耗子。
    ”蕭、蕭公子。。。”藍衫公子結結巴巴地行禮，
    ”這是個誤會。。。”
    素衣公子鬆開他的腳踝，從袖中掏出一方雪白帕子擦了擦手：”滾。”
    語氣平平的一個字，讓三個紈絝跌跌撞撞逃出客棧時候，楚茗剡還跪在地上，懷中緊抱著殘破的《詩經》。
    ”可惜了。”素衣公子彎腰撿起一頁殘篇，正是《淇奧》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這般好文章。。。”
    楚茗剡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後麵是這句！”說完才驚覺失禮，慌忙鬆手。
    素衣公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微微一笑：”你記得？”
    ”先師授《詩》三百，學生不敢忘一字。”楚茗剡終於站起身，卻發現對方比自己高了半頭，不得不仰視。陽光從窗口透過來，散在素衣公子的身上，恍若神祇。
    ”蕭瀾。”素衣公子突然道，”我的名字。”
    楚茗剡怔了怔，連忙作揖：”在下楚茗剡，多謝蕭公子。。。”
    ”不必。”蕭瀾打斷他，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袖口，”我請你喝茶。”
    茶館臨窗的座位上，楚茗剡小心地撫平《詩經》的褶皺。蕭瀾的手指在桌麵輕叩，節奏莫名讓他想起書院祭孔時的編鍾聲。
    ”他們經常這樣？”
    ”啊？”楚茗剡抬頭，發現對方正盯著自己手腕上的淤青，”。。。習慣了。”
    蕭瀾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為何不報官？”
    ”知府是他舅舅。”楚茗剡苦笑，突然警覺失言，急忙轉移話題，”蕭公子也讀《詩》？”
    ”略通皮毛。”蕭瀾給他斟了杯茶，動作行雲流水，”你方才說先師所授，尊師是？”
    ”陳夫子，去年冬。。。過世了。”楚茗剡看著杯中茶水入神了，沒看見對方眼中閃過的異色。
    兩人從《詩經》談到《春秋》，不知不覺夕陽西下。楚茗剡驚訝地發現，這位蕭公子對《公羊傳》的見解，竟與陳夫子臨終前傳授的秘解如出一轍。
    ”。。。故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蕭瀾說完最後一句，窗外突然傳來整齊的馬蹄聲。楚茗剡轉頭望去，隻見一隊玄甲騎兵經過，百姓紛紛避讓。
    ”是巡查的禁軍。”蕭瀾語氣平淡，”聽說太子近日要來江州。”
    楚茗剡突然想起什麼：”蕭公子認識那藍衫少年？他方才似乎很怕你。”
    ”家父與他父親有些生意往來。”蕭瀾放下茶盞，突然話鋒一轉，”你想報仇嗎？”
    ”什麼？”
    ”對欺負你的人。”蕭瀾的眼睛在暮色中顯得更加深邃，”我可以幫你。”
    楚茗剡握緊茶盞，熱茶濺在手背上也不覺得疼。他想起陳夫子咽氣前抓著他的手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想起母親臨終時藏在枕頭下的血書。
    ”我想。”他聽見自己聲音沙啞，”但不是用他們的方式。”
    蕭瀾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我會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地。。。”楚茗剡突然住口，自嘲地笑了笑，”癡人說夢了。寒門學子，連考牒都湊不齊。”
    沉默良久，蕭瀾從懷中取出名帖推到他麵前：”三日後，拿這個去城南別院找我。”
    楚茗剡低頭一看，灑金箋上”蕭瀾”二字銀鉤鐵畫，左下角印著枚小小的九瓣梅紋。等他再抬頭時，茶桌對麵已空無一人，隻有那杯未喝完的君文冠果，茶湯裏一片新葉緩緩沉底。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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