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橖總覺得不對，聖子與其說是什麼身份尊貴的大人，不如說是階下囚，日日夜夜居住在那狹小的告罪室，如今更是被人所監視。
    明日換屆後，千三九九或是千三九八將擔任聖子，也要在那告罪室蹉跎二十年嗎，而且，他從未聽說過往屆聖子的消息，此刻告罪室裏的聖子又會到哪裏去。
    回想起千三九八口中的“從聖水中來，回聖水中去”，他忍不住問：“九九，你和九八二人一定要有個人當聖子嗎？”
    蔣橖烏黑的眼瞳認真地凝視他，臉頰看起來柔軟極了。
    千三九九仰著頭與他對視，他的眼睛太亮了，與這裏的人完全不一樣，自己在苦難地看到他的第一眼，幾乎就確定了他一定是外來者。
    如果說，苦難地是灰色的，神地是白色的，那他就是最最亮眼的綠，就像聖水池旁的常青樹，永遠生機勃勃。
    千三九九撒嬌般抓著蔣橖的手，在手背上親了親：“是的，橖，你以後也要向對聖子大人一樣，每日來告罪室陪我，好不好？”
    蔣橖回握住他的手，又問：“沒當選的那人，會怎麼樣？”
    千三九九沉默片刻，笑了：“應當是當普通侍從吧，我一定能選上聖子的，到時候哥哥也要來告罪室陪我啊！”
    千三九八在一旁看書，沒有理他。
    蔣橖捏捏他的鼻尖，有點無奈，這個孩子把什麼都寫在臉上，明明那麼悲傷，為什麼要笑呢。
    千三九九黏黏糊糊地爬在蔣橖身上，問：“橖，書上說，所有人都是出生，長大，娶妻，生子，然後死亡，你也會娶妻嗎？”
    沒想到千三九九會好奇這個，蔣橖愣了愣，才猶豫道：“應該會吧。”
    他不太開心，懨懨道：“你有了妻子會不會忘了我。”
    蔣橖失笑：“怎麼會，這是不一樣的，夫妻之間是愛情，而你......和九八都是我的朋友，我會一直記得你們的。”
    千三九九好奇道：“什麼是愛情。”
    蔣橖苦思一會，猶豫著開口：“我父母那樣的就是愛情，門當戶對，天作之合，生下了我和哥哥們，最後連死都死在一起。”
    千三九九想不通，因為他是從聖水中誕生的，沒有父母，大祭司也沒有妻子，大祭司一直教導他們要認真祈求神的憐愛，最得神寵的人才能成為聖子，而另一人會回歸神的懷抱——融入聖水中。
    曾經他也認真祈禱過不想消失，直到他偷看到上一屆的換屆儀式，原來成為聖子也不是什麼好事，多受數年折磨而已。
    他狂奔回哥哥身邊，告訴哥哥自己看到了什麼，哥哥捂住他的嘴，悄聲道：“別害怕，有哥哥在。”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伴隨著愛出生的，我也見過不相愛的父母，我已經很幸運了，如果我以後也要娶妻生子，我一定會珍重她。”蔣橖害羞似的笑了笑。
    千三九九怔怔地看著他微紅的臉頰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湊上去吧唧一口：“橖，我給你當妻子吧，我想跟你像夫妻一樣永遠在一起，你每天給我講故事。”
    蔣橖眉眼彎彎地笑：“好呀，我也想每天給你講故事，很有成就感。”
    千三九九笑嘻嘻地道：“可是我要投入神的懷抱了，神占有欲太強了，不讓我見你。”
    燭火輕輕搖曳，書頁被捏出了褶皺。
    今日他們聊到了很晚，就連一向故作冷漠的千三九八都插入了話題。
    近日蔣橖也常常思慮，今日難得興致好了些，此刻趴在床邊沉沉睡去。
    一向早睡的千三九九此刻卻很清醒，他與哥哥換上了一樣的白色祭服，隨後看著沉睡的蔣橖發了會呆，直到哥哥低聲提醒，才將蔣橖抱起。
    蔣橖迷迷糊糊地睜眼：“怎麼了？”
    千三九九淺笑：“我送你回房間。”
    蔣橖安心地在懷裏拱了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眼，又猛然清醒過來，神殿內日常穿的白袍無論地位如何，都純白沒有任何裝飾，此刻千三九九身上的白袍繡著金線，一頭茂密濃厚的烏發披散，金瞳亮晶晶地看著自己，蔣橖愣愣地回視。
    “橖，勿聽，勿看，勿問。”千三九九垂首在他的額頭上一吻，“記得你答應我的。”
    什麼......
    蔣橖突然想起千三九九前幾日對自己問的問題。
    “你會一直陪著聖子大人嗎？”
    會的。
    他環住千三九九的脖頸，看著月色在身後不遠處的千三九八腳底投下一道孤影。
    少年的骨架沉，日常隻有讀書跪拜祈禱的千三九九卻抱得很緊，然而這條路終有盡頭。
    聖子換屆儀式其實有兩場，在麵向大眾的聖子換屆前夜舉行的，才是真正的聖子儀式。
    這是一場隻有祭司和二位預備聖子參與的儀式。
    二人走在長長的遊廊上，身後數位祭司隨行，千三九九偏頭，看著旁邊濃白霧氣彌漫的聖水池。
    “你還害怕當聖子嗎？如果你想當聖子，我有辦法。”
    前麵已經能看到朦朧霧氣下，大祭司拿著聖杖的身影。
    千三九九笑著回頭：“我不害怕了，橖會來陪聖子，會給聖子講故事。”
    “但是哥哥故事聽得沒我多，這不公平，應該讓哥哥留下來聽橖講故事。”
    千三九八搖搖頭，溫柔道：“不是這麼算的。”
    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笑得燦爛。
    然後，逐漸遠離。
    千三九八瞪大眼，想要伸手抓住他，指尖微觸，堪堪分離。
    他被身後幾人攔下，滑跪在地上，怔怔地望著那仿若純潔的池水。
    可他們都知道，這所謂聖水對他們來說就是腐蝕血肉的毒藥。
    大祭司皺著眉靠近，平靜宣布：“既然千三九九已經選擇投入神的懷抱，那麼這屆聖子就由千三九八擔任。”
    千三九八被扶了起來，他麻木地垂著頭，大祭司鼓勵般拍拍他的肩：“為了保護好神地的純淨，九八，全靠你了。”
    他被推著上前，聖子大人坐在輪椅上，他的腳早已經萎縮，隱痛時刻折磨著他。
    他神色不明地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曾經，他們當初被死死蒙在鼓裏，天真的以為做聖子是件很神聖的事，為此掙破了頭，自己在見到上一屆聖子前，都以為自己贏了，卻不知，在告罪室裏的日日夜夜，輾轉反思，才是最折磨人的。
    直到最近遇到那個外來者孩子，才感到了片刻的放鬆。
    他流露出仿佛解脫了般的輕鬆，握住千三九八的手，低聲道：“神將賜予你吸收惡意和祝福他人的能力。”
    千三九八愣愣地感受著從手心傳入的陌生力量感。
    這是他最後的自由時間，三個小時後，在麵向大眾的儀式結束後，他將被佩戴上枷鎖，關入告罪室，繼續聖子的職責。
    聖子此刻已經沒有了任何祝福的能力，他溫和道：“孩子，別害怕，願你早日脫離苦難。”
    千三九八茫然地點點頭，一切都如九九曾經偷看到的流程。
    接下來，聖子腳上的枷鎖被砍斷，輪椅被推到聖水池前，他垂目看了一會，身後的大祭司不耐煩地催促：“你不是想早點結束嗎？”
    聖子轉頭看了眼大祭司，突然笑：“我在地獄等著你。”隨後手一撐扶手撲入了聖水池中，水花四濺，聖子感受著逐漸腐蝕自己血肉的痛，閉眼沉入水底。
    他掌控神地幾百年，詛咒他的多了去了，大祭司毫不在意地轉頭問：“準備好換屆儀式了嗎？”
    身邊的祭司微微俯首：“準備好了。”
    被幾人半強迫地壓著離開的千三九八看著那濺起的水花，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聖子換屆儀式自然是極重要的活動，侍從們一大早就被喊起來將舉辦儀式的北殿裏裏外外清掃幹淨了。
    米克斯拍拍蔣橖，在他轉頭時又調皮地蹦到另一邊，可這次蔣橖卻沒有配合地陪他鬧，米克斯看出他心情不好，安慰道：“沒事的，橖，就算沒有成為聖子，會回到神那裏，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傑米可恨不得替那位大人呢。”
    不遠處的傑米很是期待地望著台上，注意到蔣橖和米克斯的目光，很是歡樂地打了個招呼。
    蔣橖點點頭，將目光繼續放在台上，很快，下屆聖子在島民的歡呼中出來了，是千三九八。
    米克斯突然“哎”了一聲，蔣橖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仰頭看著千三九八，想要問，千三九九呢？可是千三九八的目光隻是沉默又悲傷地放在他身上。
    儀式結束後，蔣橖想要靠近千三九八，可他被一群人圍在裏麵，連愛戴擁護聖子的島民都未能靠近，隻好再找別的機會。
    於是第二日，蔣橖將暈倒的傑米輕輕放下，神色自如地去殿中領了聖水。
    給他發放聖水的祭司記得他幫過傑米，便沒有多作懷疑。
    蔣橖推開告罪室後門，輕聲呼喚：“聖子大人，我來給您送聖水了。”
    很快，千三九八低聲回應：“橖。”

    作者閑話：

    嗯應該還有一章，下章看我橖大殺四方。
    看到有人給俺投枝枝了，敲鍵盤更加有勁了，愛泥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