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月睫羽輕顫，正欲後退，忽聽亭外傳來驚呼——他們的馬竟互相啃咬起轡頭來。嚴墨的棗紅馬脾氣暴躁，一揚蹄子就將林疏月的白馬逼得連連後退，眼看要踩空跌下河岸。
    風聲驟急，嚴墨身形如電，一個箭步衝到河岸邊緣。他左手死死拽住白馬韁繩，右手馬鞭淩空一甩，”啪”地一聲脆響，驚得棗紅馬立刻收住前蹄。
    ”好畜生！”嚴墨厲聲嗬斥，鞭梢如靈蛇般纏住棗紅馬的轡頭。他臂上肌肉繃緊，竟生生將烈馬拽得倒退三步。白馬趁機掙脫險境，被林疏月及時牽住。
    林疏月輕撫白馬顫抖的脖頸，抬眼望向嚴墨——那人眉宇間戾氣未散，與平日嬉笑模樣判若兩人。
    ”嚴大人好身手。”他真心讚道。
    嚴墨聞言，周身氣勢一鬆，又恢複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態：”雕蟲小技罷了。”他隨手將馬鞭繞成圈，”小時候在刑部大牢看多了，馴人馴獸都這個理兒——恩威並施。”
    林疏月指尖一頓：”既如此，嚴大人為何不入刑部？”
    秋風突然沉寂。嚴墨低頭整理鞭繩，碎發遮住了眼睛。遠處傳來河水拍岸的聲響，一聲聲像敲在人心上。
    ”我啊...”再抬頭時，他又是那副沒心沒肺的笑臉，”最聽不得慘叫。還是工部好，看看圖紙，修修河堤，幹幹淨淨的。”
    他說著去牽馬，轉身時衣擺翻飛，露出腰間一塊青玉牌——那是刑部尚書府的家徽，邊緣卻有道明顯的裂痕。
    林疏月目光微動，想起多年前一樁舊聞：嚴尚書曾當廷杖殺過一名囚犯，據說那日，剛滿十歲的嚴墨就在堂後簾內...
    ”走吧。”嚴墨突然回頭，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前頭二十裏有家茶肆，他們的桂花糖蒸酥酪堪稱一絕。”
    他翻身上馬，背影融進秋陽裏，仿佛方才的陰霾從未存在。林疏月望著那背影，突然覺得嘴裏殘留的胡椒味又開始隱隱發燙。
    暮色四合時，官道盡頭現出一座青磚灰瓦的客棧，簷下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暖黃的光暈。
    ”總算到了！”嚴墨誇張地揉著後腰，整個人歪在林疏月肩上，”我這把骨頭都要被馬顛散架了——”
    林疏月側身避開，唇角卻微微上揚：”嚴大人不是有貂裘暖爐的馬車麼？”
    ”哎呀！”嚴墨一拍額頭，作恍然大悟狀，”本官竟忘了這茬！”他忽然湊近，眼中映著燈籠碎光，”不過能聽林大人說句帶刺的話，這罪受得值。”
    林疏月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話中的調侃之意。他下意識去摸袖中抑製丸，卻摸了個空——今日竟忘了服藥。
    客棧天井裏栽著株老桂，落花簌簌鋪了滿地。嚴墨要了兩間上房，又特意囑咐夥計：”這位大人愛潔，被褥都要熏過。”
    ”不必...”
    ”要的要的！”嚴墨已經摸出塊碎銀扔給夥計，”再備桶熱水，多加些艾葉。”轉身時衝林疏月眨眨眼，”騎馬顛簸，泡泡澡鬆快。”
    林疏月站在廊下，看嚴墨指揮眾人搬行李的背影。那人官袍下擺沾滿塵土，發冠也有些歪了，卻還在嚷嚷著要廚房做冰糖肘子。簷角銅鈴被風吹響，他忽然想起嚴墨白日裏那個轉瞬即逝的陰鬱表情。
    ”愣著作甚？”嚴墨不知何時折返，手裏晃著個白瓷瓶，”我從京城帶的梨花釀，一會兒...”話未說完突然踉蹌一下，”嘶——”
    林疏月下意識扶住他手臂，隔著衣料觸到一片緊繃的肌肉。嚴墨倒抽冷氣的聲音近在耳畔：”**...磨破皮了...”
    月光漫過瓦簷，照見林大人突然泛紅的耳尖。
    水汽氤氳的客房裏，林疏月整個人浸在艾草浴桶中，緊繃的肩頸線條終於舒展開來。他仰頭閉目，水珠順著喉結滑落，蒸騰的熱氣將他冷白的**熏出淡淡血色。
    ”砰！”
    房門突然被撞開。嚴墨披著鬆垮的月白中衣，發梢還滴著水，手裏晃著個青瓷藥罐大剌剌闖進來：”林大人，我這有上好的——”
    嘩啦！
    林疏月猛地從水中站起，水花四濺。他一把扯過屏風上的棉布浴巾圍在腰間，濕發淩亂地貼在頸側：”嚴大人不知敲門麼？”
    嚴墨愣在原地。眼前人平日裹在官袍裏的身軀竟如此清瘦，鎖骨凹陷處積著晃蕩的水光，腰間浴巾要係不係地卡在胯骨上。更詭異的是——他分明嗅到一縷極淡的幽蘭香，可眨眼的功夫又變成了鬆墨氣息。
    ”我...”嚴墨難得結巴，舉起藥罐擋在麵前，”這是雪蓮膏，抹在酸痛的肌肉上...”
    ”放桌上即可。”林疏月聲音比平日低啞，”請出去。”
    嚴墨乖乖放下藥罐，退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大家都是乾元，你...”
    ”咣！”
    門扇擦著他鼻尖狠狠摔上。嚴墨摸著鼻子嘀咕：”難不成是西域混血？這腰細得跟坤澤似的...”
    屋內，林疏月背抵門板急促喘息，後頸腺體突突跳動。他顫抖著摸向藥箱，卻聽見門外嚴墨哼著小調漸行漸遠——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晨光熹微，嚴墨打著哈欠推開林疏月的房門，卻見對方早已穿戴整齊，正站在雕花木窗前仰頭吞服什麼。
    ”林大人起得真早——”嚴墨話音戛然而止。
    林疏月聞聲一震，迅速將青瓷藥瓶塞入袖中。但那一瞬間，嚴墨還是捕捉到一縷苦澀的藥香——清冽中帶著微腥，像極了...像極了...
    ”可是身體不適？”嚴墨眯起眼，佯裝關切地湊近，”我認識太醫院...”
    ”調理脾胃的丸藥罷了。”林疏月側身避開，官袍袖口在嚴墨鼻尖掃過，殘留的藥味更濃了，”嚴大人若無他事，不妨先用早膳。”
    望著林疏月匆匆離去的背影，嚴墨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那藥香莫名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在何處聞過。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窗前，發現窗欞縫隙裏卡著半片指甲蓋大的蠟封——正是用來包裹抑製丸的蜜蠟。
    ”奇怪...”嚴墨撚起蠟片對著光看，”這不是...”
    樓下突然傳來碗碟碰撞聲，夾雜著林疏月清冷的嗓音：”掌櫃的，勞煩換壺新茶。”
    雨點驟然砸在車頂，噼啪作響。嚴墨掀開車簾看了眼陰沉的天色，順手將貂絨毯子往林疏月膝上拋去：”秋雨最易著涼，林大人仔細寒氣。”
    林疏月頭也不抬地翻過一頁書，毯子滑落在地。嚴墨也不惱，自顧自從暗格裏掏出蜜餞盒子，琥珀色的飴糖裹著梅子，在琉璃盞裏晶瑩剔透。
    ”說起來...”嚴墨突然咬碎一顆梅子，酸甜滋味在舌尖漫開，”三年前刑部有樁奇案。”他斜倚軟枕，目光卻鎖著林疏月執書的手，”有個殺了丈夫的坤澤，竟靠抑製丸偽裝乾元，在牢裏撐了三天。”
    書頁發出輕微的”嚓”聲。林疏月指節泛白，卻仍保持著閱讀姿態：”後來呢？”
    ”後來？”嚴墨突然湊近，帶著梅子香的氣息拂過對方耳畔，”那夜暴雨，藥效過了。”他指尖輕輕敲擊案幾，模擬更漏聲響，”等獄卒發現時...”
    一道閃電劈亮車廂，照見林疏月額角細密的冷汗。嚴墨盯著他劇烈顫動的睫毛，慢悠悠道：”衣衫盡碎，渾身沒塊好皮——你猜那幫乾元用的是什麼？”他忽然抓起案上銀簽，”就這等挑燈芯的細簽，都能...”
    ”夠了！”林疏月猛地合書，書麵拍起的氣流掀翻了燈罩。
    黑暗中隻剩兩人交錯的呼吸。嚴墨在漸弱的雷聲裏輕笑：”所以我最厭刑部。”他摸黑拾起毯子，這次直接裹住林疏月雙肩，”工部多好，修橋鋪路，積德行善。”
    林疏月僵硬地坐著，任由毯子滑落。車外雨聲如注，他後頸的抑製貼已被冷汗浸透，正隨著脈搏突突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