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午飯與脫臼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67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渾身濕透的工作服像一層冰冷的、厚重的第二層皮膚,緊緊吸附在身上。海水混合著汗水,沿著褲管往下淌,在膠靴裏發出惱人的咕嘰聲。
    推開自己艙室的門,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淡淡黴味和舊布料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幾乎是扯著把濕衣服從身上剝下來,濕透的棉布沉甸甸地甩在地板上,“啪”的一聲悶響。
    冷水澡來不及了,隻能用幹毛巾胡亂地、用力地擦拭身體,皮膚被搓得發紅發熱,驅散一些骨髓裏滲出的、衝洗甲板後的寒意與疲憊。
    換上那套寬鬆的、洗得發軟的灰色運動服和舊T恤,幹爽的棉布接觸到皮膚的瞬間,帶來一種簡樸而真實的慰藉。頭發還濕漉漉地滴著水,我也顧不上擦,穿上那雙鞋底幾乎磨平的帆布鞋,又匆匆拉開門——時間像船尾翻騰的浪,一刻不等。
    推開廚房厚重的隔熱門,裏麵安靜得隻有冰箱壓縮機的低沉嗡鳴。不鏽鋼台麵在日光燈下反射著冷白的光,空氣裏殘留著早餐麵條的淡淡麵香,和一絲隔夜的、油脂冷卻後的膩味。大廚還沒來,這給了我一點喘息的空隙,但也僅此而已。
    我先撲向洗碗池。早餐用過的碗碟和不鏽鋼盆堆成了小山,泡在已經涼透的、浮著一層油花的渾水裏。擰開熱水閥,蒸汽升起,我擠入大量洗潔精,開始機械地刷洗。
    碗碟磕碰的清脆聲響,是廚房清晨序曲的第一個音符。接著是擦台麵,用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沿著操作台的邊沿,把麵粉屑、濺出的醬油點、還有不知誰掉的一小截蔥花,統統抹進垃圾桶。地麵也需要簡單掃一遍,那些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鞋底從甲板帶進來的細沙。
    做完這些,我開始處理中午要用的食材——把一筐土豆搬到水槽邊,打開水龍頭,讓冷水嘩嘩地衝淋。削皮器在手中飛快旋轉,棕色的弧線皮屑落入垃圾桶,露出土豆淡黃濕潤的內裏。有些土豆發了芽,我用小刀的尖,仔細地、帶著點不耐煩地,把那些暗綠色的、倔強的小點一個個剜掉,留下一個個醜陋的小坑。
    就在我削到第七還是第八個土豆時,廚房門被推開了。大廚走了進來,他也換了身幹淨衣服,但頭發同樣是濕的,大概也剛匆匆擦洗過。他看到我已經在削土豆,水槽邊堆著洗好的碗碟,台麵泛著清潔過的微光,腳步頓了一下,沒說話,隻是走到灶台前,伸手摸了摸那口最大的雙耳炒鍋的鍋底,然後彎腰,從底下的櫃子裏拖出那桶食用油。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之間流動著一種無需言語的節奏。
    我把削好、切好的土豆塊泡進清水盆,轉身去拿洋蔥。大廚已經開始熱鍋,油在鍋裏無聲地升溫。我拿起一個洋蔥,剛在案板上放穩,手起刀落準備切掉根部,就聽見大廚說:“今兒個洋蔥絲切細點,炒肉用。”
    我“嗯”了一聲,手腕調整了角度。他不需要回頭看,似乎能聽見我下刀的頻率和聲音,就知道我理解了。我需要薑末,還沒開口,他已經把一塊洗好的薑和擦菜板推到了我手邊。
    他去冰櫃拿凍肉,我正好把切好的洋蔥絲撥到碗裏,順手就把案板騰空、擦淨。他回來把肉放在案板上,我自然而然地就去拿另一把更厚重的刀,準備切肉片,而他,已經轉身去調等下炒菜要用的醬汁了,碗碟相碰,叮當作響。
    偶爾,我們的目光會在蒸汽氤氳的空氣裏短暫相接。
    比如他把一大盆青菜遞過來讓我洗,我接住時,他可能正巧看到我因為處理辣椒而不停眨著的、泛起淚花的眼睛,他會幾不可察地撇下嘴,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他自己那盒萬金油,用指甲挑了點,抹在自己太陽穴,再把盒子往我這邊推一下。
    又或者,我瞥見他試圖單手去開一個特別緊的調料瓶蓋,手滑了一下,我就會在圍裙上擦擦手,走過去,默默拿過來,墊著抹布用力一擰,“哢”一聲輕響,再遞還給他。
    “小高要是有你一半利索,”有一次,他把焯好水的西蘭花撈出來瀝水,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麼一句,語氣裏是那種熟悉的、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嫌棄,“我中午就能多歇十分鍾。”他指的是機艙那個年輕機工,有時候人手不夠會被臨時派來幫廚。
    “上次讓他剝蒜,好家夥,慢得跟繡花似的,剝完的蒜坑坑窪窪,還浪費一半。”他說著,搖搖頭,把瀝水籃用力甩了甩,水珠四濺。
    我沒接話,隻是加快了手裏切西紅柿的速度。但我知道,在這漂泊的鋼鐵方舟上,在這間充滿油煙與噪音的狹窄廚房裏,這種無需多言的默契,這種在日複一日的勞作中磨合出的、如同齒輪般精準咬合的節奏,本身就是一種語言,一種慰藉,對抗著大海的無垠與航程的單調。大廚的誇獎或抱怨,都隻是這背景音裏的一部分,真實,瑣碎,帶著人間煙火的溫度。
    午後的陽光斜穿過餐廳舷窗,在鋪著塑料桌布的桌麵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吃飯的人稀稀拉拉,遠沒有往常的喧鬧。任君偉捧著個大海碗,蹲在門口台階上,對著太陽扒飯,碗裏的紅燒汁在陽光下閃著油光。老電獨自占著靠窗的桌子,吃得慢條斯理,時不時扶一下鼻梁上滑下來的老花鏡,仔細剔著魚刺。水頭和二副端著餐盤過來,自然而然地在我和大廚這張桌的空位坐下。鐵製餐椅腿刮過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
    沒人刻意安排,但座位似乎自有其秩序。
    大廚坐我對麵,背對著打飯窗口。水頭挨著大廚,二副則坐在我旁邊,他那身挺括的、帶著洗衣粉味道的夏季製服,和我身上這件洗得發軟的舊T恤,手臂偶爾蹭到,觸感分明。我們四個,占據著這張油膩膩的方桌,像海圖上幾個偶然聚攏的坐標點。
    談話是散漫的,像窗外平靜的海麵。水頭在抱怨上午衝甲板時,在船尾發現了一小片滲油,懷疑是哪個閥門老化了。
    二副用筷子尖點著桌麵,說後天靠了碼頭,得讓老軌帶人仔細查查,進黃浦江可不能馬虎。大廚則說起冰櫃裏剩下半扇排骨,琢磨著晚上是紅燒還是糖醋。我埋頭吃飯,耳朵裏灌進這些零零碎碎的聲音,混合著米飯的甜香和菜的油膩氣,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吃得快,可能是上午體力消耗大,也可能是心裏惦記著下午還沒幹的活兒。
    扒完最後一口飯,把幾粒粘在碗壁的米粒用筷子掃進嘴裏,滿足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習慣性地、帶著點鬆懈的恣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臂向上向後舒展,脊椎一節節拉開,胸膛打開,對著天花板——這是個毫無防備的、徹底放鬆的姿態。
    就在手臂伸到最直、快要開始回落的那一瞬間,右肩關節深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哢”的悶響,像一根幹燥的小樹枝在厚棉絮裏被折斷。
    緊接著,一股奇異的、空蕩蕩的失控感,從肩膀瞬間蔓延到整條手臂。不疼,至少最初那一刻不覺得疼,隻是一種深切的、不對勁的“脫位”感——我的右臂,**地、不聽使喚地垂落下來,掛在我的身側,像一件不屬於我的、沉甸甸的附屬物。
    桌上一靜。大廚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水頭正說到一半的話卡在喉嚨裏。二副側過頭,目光從我的臉,落向我那條不自然垂落的右臂。
    “咋了?”大廚問,眉頭擰起。
    “好像……抻著了。”我試著動一下右肩,一陣尖銳的酸麻和遲來的鈍痛這才猛地炸開,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汗。不是肌肉拉傷那種疼,是關節囊被錯誤地、粗暴地撐開後又無力合攏的、空洞的銳痛。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