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衝洗甲板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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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4月9日。
    舷窗外的天色是那種將明未明的灰藍,我睜眼時電子鍾顯示06:17,比平時晚了幾分鍾。
    身體還保持著昨夜駕駛台的涼意,但艙室裏已經悶熱起來——最後這段航程,空氣裏都粘著一種接近陸地的、帶著灰塵感的濕度。我沒起身,就那樣躺著,身上是昨晚洗完澡直接套上的棉質休閑裝,在海上這是奢侈的鬆懈,隻有航程將盡、所有嚴整的規矩都開始微微卷邊時,才被允許。
    六點半,我終於坐起,腳探到床下的帆布鞋,鞋幫上還沾著南洋浦碼頭的紅土。沒洗漱,頭發亂糟糟地翹著,反正廚房裏此刻隻有大廚,我們彼此都見過對方比這邋遢十倍的樣子。
    推開廚房厚重的隔熱門時,沒有預想中撲麵而來的熱浪,隻有一股溫吞的、帶著隔夜油氣和清新劑味道的空氣。
    大廚背對著門,正俯身盯著灶台——那裏沒有跳躍的火焰,隻有兩塊嵌在鏽鋼台麵下的黑色電磁爐麵,像兩隻沉默的巨眼。他套了件洗變形的灰色汗衫,後背上有一片地圖狀的汗漬,已經半幹了。
    “起了?”他頭也不回,手指在爐麵邊緣的觸摸屏上點了幾下。我湊過去,看見左邊那個爐圈下的黑色微晶麵板已經透出暗紅的光,上麵紅色的數字從“1200”跳到“1500”,又跳到“1800”。鍋是厚重的平底複合金屬鍋,穩穩地坐著,裏麵半鍋水很平靜,隻在最中心的位置,從鍋底升起一串極其細密、幾乎看不見的小氣泡,像深海裏冒出的珍珠。
    “電磁爐就這點,沒動靜,得看數字。”大廚說著,轉身從牆角的貨架拖出那個印著“雞蛋麵”的紙箱,箱角被濕氣泡得發脹起毛。他撕開第一包,幹麵條在晨光中落下細白的粉末。水剛好滾了,不是明火那種劇烈沸騰,而是一種從中心向四周均勻推開的、安靜的滾湧,水麵鼓起一個又一個圓潤的、幾乎不破的氣包。
    他把一包麵條抖落下去,麵條瞬間沉沒,水麵升高,恢複平靜,隻有鍋底傳來幾乎聽不見的、低沉的“嗡嗡”聲,那是電流通過線圈的勞作。
    第二包,第三包。麵條在熱水裏慢慢軟化、舒展,糾纏在一起。大廚用長筷子輕輕挑開,動作小心——電磁爐的熱力來自鍋底直接傳導,沉在下麵的麵條容易糊。
    沒有火焰的呼嘯,廚房裏很安靜,隻有換氣扇低沉的背景音,和鍋子裏水溫持續升高時那種含蓄的“嘶嘶”聲。第四包,第五包下去,鍋幾乎滿了,白色的麵條山浮在水麵下。大廚用手指在觸摸屏上向下一劃,功率從“1800”降到了“1200”,那股低沉的嗡鳴聲也隨之變得溫和。他用筷子在山頂捅了個洞,讓熱水能循環上來。第六包,最後一包麵條滑進去時,他再次調低功率,數字停在“800”。熱量是恒定的、均勻的,包裹著整鍋麵條,沒有明火那樣需要時刻提防的爆發點。
    我們並排靠在冰涼的不鏽鋼操作台邊等著。晨光此刻完全醒了,透過布滿油漬的舷窗,斜斜地切進來,照亮空氣中緩慢舞動的、煮麵帶出的細微水汽。那光柱裏,連灰塵都顯得慵懶。“明天中午,電子海圖上看著,該蹭到上海邊上了。
    ”我說,聲音在安靜的廚房裏顯得有點大。大廚“嗯”了一聲,眼睛沒離開鍋,隻是看著麵條在恒定的微沸中極其緩慢地起伏,像一片白色的沼澤在呼吸。他忽然說:“老陳那家夥,昨兒後半夜估計就在收拾了。”我沒接話,側耳聽了聽,窗外隱約傳來水頭用刷子刮甲板的、有節奏的沙沙聲——他今天格外勤快,是在打磨這段航程最後的痕跡。是啊,最後一天了。
    麵香漸漸壓過了廚房固有的氣味,一種質樸的、讓人安心的麥子味道彌漫開來。大廚直起身,在觸摸屏上點了一下,數字“800”跳回“0”,那低沉的嗡鳴聲戛然而止,世界瞬間更靜了。
    他掀開鍋蓋,沒有衝天的蒸汽,隻有一大團溫潤的白霧緩緩湧出,包裹著他。他用筷子尖挑起一根麵,手腕一抖,麵條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準確落進他嘴裏。他嚼了兩下,腮幫子動了動。“行了,剛好。”他說,語氣裏是幹了半輩子活兒才有的那種篤定。
    我們開始準備。
    巨大的不鏽鋼盆擱在台子上,大廚用特大的漏勺,一勺一勺,從那個沉默的、不再發熱的黑眼睛上方,把麵條撈起,瀝水,倒入盆中。
    打開水龍頭,用涼水“嘩”地一衝,熱氣騰起又散去,麵條們服帖下來,發出細微的、滿足般的歎息。這個航程最後一個平凡的早晨,就在這沒有火焰的寂靜廚房裏,在一鍋由數字和電流喚醒的麵條香氣中,塵埃落定。
    早飯吃完,就在房間裏等到八點。
    今天要衝洗甲板,每次靠上海,船長小平頭都會擔心有公司的人來訪船檢查,表麵工作要做好。
    我和水頭抱著水管,從船頭的接口開始連接,打開閥門,感覺水壓有點小,這才想起來,忘了跟駕駛台打電話了,讓三副通知機艙,淡水閥打開。
    打完了電話,水壓也是送上來了。
    水壓是瞬間湧上來的——前一秒水管還軟塌塌地癱在甲板上,像條垂死的蛇,下一秒就猛地繃直,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突突”的、充滿力量的震顫。
    水頭早有準備,雙腳叉開,腰背一沉,雙手死死攥住水管中段,虎口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水柱便從他手中噴射而出,不是溫柔的流,而是“砰”地一聲炸開的、直徑足有手腕粗的銀亮水龍,在清晨略顯粘滯的空氣裏撕開一道透明的通道,帶著沉悶的呼嘯,“嘩啦”一聲,結結實實砸在船頭最前端的錨鏈艙蓋板上。
    積攢了不知多久的灰塵、鐵鏽碎屑、幹涸的鹽漬,還有被海風卷來、卡在縫隙裏的細小貝殼和枯槁的海藻,在這一記重擊下轟然潰散。
    灰黑色的汙水像被驚醒的獸群,沿著甲板預設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小坡度,驚慌失措地向兩側船舷和低窪處漫流。
    水頭並不急於推進,他手腕微調,讓那凶猛的水柱在船頭這片方寸之地來回“犁”了幾遍,直到錨機底座、纜樁根部每一個犄角旮旯的陳年汙垢都被翻騰起來,混成一股股粘稠的泥漿。
    我緊跟在他後麵約莫兩步的距離,手裏那根長長的、頂端包著磨損橡膠的掛杆,此刻成了引導和清道的工具。
    水柱衝過,留下濕漉漉的、反著光的鋼板,但更多的是一片泥濘。我的任務就是用掛杆的橡膠頭,推、趕、撥、引,將這些泥水“驅趕”向分布在兩舷的矩形疏水格柵。這不是輕鬆的活兒。有些水流順從,掛杆輕輕一引,便打著優雅的旋兒,咕咚一聲沒入格柵,傳來下方管道空洞的回響。
    但更多是那些頑固的——被水泡開的油汙像黑色的鼻涕蟲,黏糊糊地貼著鋼板,推一下,拉出長長的絲;結成塊的、混合了油漆屑和沙粒的硬垢,得像用撬棍一樣,用掛杆頭一點點地去剮蹭、剝離。
    “看這兒,鏽坑!”水頭喊了一嗓子,水柱的光斑停在右舷一塊巴掌大的凹陷處。那是海水長期腐蝕留下的,裏麵淤積著黑紅色的鐵鏽泥,像傷口化膿的痂。
    高壓水柱正麵衝上去,隻會把表麵一層衝散,底下紋絲不動。水頭有經驗,他把水柱調成散射狀,讓水流以一定角度斜斜地“切削”坑壁,同時用腳踩住水管根部,控製著穩定的壓力。我則用掛杆尖,配合著他的水勢,去掏、去摳那些最頑固的結塊。
    細密的鏽水濺到褲腿上,立刻留下洗不掉的淡紅色痕跡。足足衝刷了兩三分鍾,那個小坑才露出底下相對幹淨的金屬底色,雖然依舊斑駁,但至少沒有了淤積。
    我們就這樣,像兩隻笨拙但專注的清道夫,從船頭開始,一寸寸向船尾蠶食。
    衝洗到船中部的艙蓋區時,難度加大了。巨大的鋼鐵艙蓋像一塊塊墓碑平鋪在甲板上,接縫處形成一道道深約一指的溝槽,是垃圾和汙物的天然溫床。
    水頭把水柱壓得很低,幾乎貼著甲板掃射,利用水流的衝擊力將溝槽裏的髒東西“吹”出來。我則需要眼疾手快,在汙水湧出溝槽的瞬間,用掛杆將它們引向最近的排水口。
    一些輕飄飄的雜物——塑料片、紙屑、軟木塞——趁機隨水流溜走,在船舷邊打了個轉,便消失在碧藍的海水裏。
    接下來是駕駛台下的外樓梯。這是檢查時最容易看到的區域之一。鋼製樓梯呈“之”字形,連接著主甲板和駕駛台所在的上層甲板,每一級踏步的背麵、扶手與踏板的連接處,都容易積灰存水,鏽蝕也往往從這裏開始。
    水頭把水管遞給我:“你上,我控水。”我接過沉重而震顫的水管,爬上幾級台階,轉身,將水柱對準下方樓梯的背麵和支撐結構。
    水流在鋼架間碰撞、反彈,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在陽光下映出轉瞬即逝的小彩虹。躲在角落的蛛網、幹涸的鳥糞、還有從上層甲板被風刮下來的灰塵,統統被激流帶走。水頭在下麵穩穩控製著總閥,配合著我的節奏,時大時小。
    衝洗完背麵,我又一級級衝洗踏步正麵和扶手,水流沿著鋼板的紋路奔騰而下,在甲板上彙成小河。這個精細活兒花了我們不少時間,直到每一級鋼踏步都露出灰白的本色,扶手摸上去不再有沙礫感。
    上甲板是另一個重點區域。這裏視野開闊,有雷達基座、通風筒、信號燈柱,還有一小塊被船員們用來偶爾晾曬衣服的空地。
    這裏積累的不是厚重的泥汙,更多的是隨風沉積的、均勻的鹽塵和極細的海沙,像一層灰白色的絨毯。水頭換了一種衝洗方式,他將水柱調成扇麵,像用一把巨大的水掃帚,從甲板一側平平地推向另一側。鹽塵遇水即溶,化成一道道迅速流走的淺灰色水痕,露出底下淡綠色的防滑塗層。
    通風筒的百葉窗是難點,強力水柱容易打壞葉片。水頭關小壓力,讓水流柔和地穿過葉片縫隙,將裏麵的積塵慢慢帶出,汙水從通風筒底部的排水孔淅淅瀝瀝地流下來。雷達基座下有一小圈陰影,是儀器旋轉時油脂甩出混合灰塵形成的油汙圈,需要用點去油劑,再配合小水流的長時間衝刷,才能勉強去除。
    最後是船尾。這裏是工作最繁重的地方,靠近廚房的排水口偶爾會有油汙滲出,纜繩摩擦也帶來大量麻絮和灰塵,再加上絞車、纜樁等重型機械周圍油汙較多。空氣裏開始彌漫起淡淡的油脂和清潔劑混合的味道。
    水頭的額頭、脖頸全是汗水和飛濺水珠的混合,工裝前襟完全濕透,緊貼在身上。我的手臂也因為長時間持握和推刮掛杆而酸脹。但我們都沒說話,隻是機械地、重複地推進著。船尾甲板的汙水不再隻是灰黑色,而是泛著可疑的油彩。我們必須更小心地將這些汙水導向專門的含油汙水排放口,而不是普通的疏水格柵。這是個更慢、更需要耐心的過程。
    當最後一處角落——右舷救生艇吊架下一個常年背光的潮濕凹處——被水柱徹底衝刷幹淨,流出相對清澈的水流時,水頭關掉了閥門。
    那“突突”的震顫聲和震耳的水流轟鳴戛然而止,世界瞬間陷入一種奇異的、嗡嗡作響的寂靜,隻有海水拍打船體的聲音和海風的嗚咽重新清晰起來。
    我們倆站在原地,喘著氣,看著眼前這片煥然一新的鋼鐵甲板。水還在流淌,在低窪處積聚成明晃晃的小水窪,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和緩緩飄過的白雲。被陽光迅速蒸發的部分,已經顯露出幹燥的灰白色。
    從船頭到船尾,從主甲板到上甲板,每一寸被水流親吻過的鋼鐵,都暫時褪去了航行的滄桑與疲憊,散發出一種冷峻的、略帶濕氣的光澤。這光澤是短暫的,我們知道,一旦靠港,新的灰塵、新的水漬、新的忙碌痕跡很快就會覆蓋上來。
    但此刻,在這片被我們親手衝刷出來的、潔淨的、反著光的甲板上,在鹹濕的海風與尚未散盡的水汽中,確確實實彌漫著一種勞作後的、疲憊而滿足的平靜。船長“小平頭”要求的“表麵工作”,算是完成了。這艘船,至少在外表上,已經準備好去麵對那座巨大城市挑剔的目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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