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章急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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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鍾的秒針卡在鏽跡斑斑的“7”字上,像條擱淺的魚。
時針壓著十二點半的刻度,分針斜插進“5”與“6”的夾縫——像把生鏽的剪刀,剪碎了時間。
大腦還在解這道謎題,身體已彈起來。
工作服的拉鏈卡住拉不上來,紐扣扣錯眼,帆布手套沾著昨夜的紅丹漆屑。
走廊頂燈頻閃,影子在鐵壁上抽搐。
舷窗外,港口吊橋的巨影正緩緩張開鋼鐵臂膀,探照燈刺破海霧,光柱裏塵埃狂舞如暴雪。
對講機炸響:“尾纜準備!拖輪頂流!”
船尾甲板狂風獵獵,像刀子,刮得耳朵生疼。
老陳蹲在纜樁旁搓手,哈氣在探照燈下凝成白霧:“這鬼天,撒泡尿都能凍成冰棍。”
我拽著引纜繩往導纜孔穿:“少扯淡,搭把手!”
老陳跺著腳罵娘:“這鬼風,骨頭縫都結霜了!”
二副縮著脖子盯拖輪:“紅煙囪那艘!引纜準備!”
我搓著凍麻的手指穿鋼纜,纜繩冷得像條鐵蟒。
拖輪頂著船尾“突突”冒黑煙,浪沫濺上甲板。
“甩引纜!”二副吼。
老陳掄起撇纜繩,“嗖”地拋過去——繩頭砸在拖輪甲板“當啷”響,水手比個OK手勢。
粗纜繩開始過導纜孔,三人肩抵肩拽尾繩。
“一!二!走你!”老陳號子帶著顫音。
尼龍纜吃透江水,死沉。手心勒出深溝,寒氣順繩往骨頭裏鑽。
帶纜機“嗡”地啟動。
鋼纜絞緊時,老陳突然罵:“操!卡槽鏽住了!”
二副抄起撬棍捅導輪:“潑柴油!”
黑油澆上去,鏽渣混油汙滴成黑淚。
纜繩猛一竄!
三人被慣性帶得前撲。老陳膝蓋磕樁座,“嘶”地抽氣。
二副拽緊刹車柄:“穩住了!拖輪加力呢!”
後背忽地冒汗,棉襖裏像塞了暖爐。
江風還在刮,汗卻滲出來了。
老陳扯開領口:“邪門!凍成狗又熱成蒸籠!”
他後頸亮晶晶一層汗,探照燈下像塗了油。
我抹把額頭,手背蹭到汗珠——涼的!
帶纜機發瘋般嘶吼。
鋼纜繃成直線,船身“嘎吱”**。
二副背肌繃緊,工服黏在後背:“絞慢點!碼頭碰墊要撞爛了!”
他吼完喘粗氣,白霧噴出半米遠。
“哐!”
船靠穩時,震得腳底發麻。
老陳癱坐纜樁上,棉襖大敞:“汗透了三層!”
他撩起襯衣——熱氣混汗味“噗”地騰起,像剛揭蓋的蒸籠。
解纜時摸鋼纜,竟覺得燙手。
老陳嗤笑:“人肉暖風機,**不?”
二副掏本子記錄靠泊時間,鋼筆尖凍住了,哈氣焐半天才出水。
汗珠順他鬢角滑落,“啪嗒”滴在本子上,洇出一朵灰雲。
回艙脫棉襖,襯衣能擰出水。
老陳拎著衣領抖:“鹽花子夠炒盤菜!”
窗外,拖輪正解纜離去,紅煙囪隱進外灘燈火裏。
暖氣片“滋滋”響,玻璃上凝的水珠往下淌,像條微型黃浦江。
剩下的活兒——加淡水,看纜繩,值貨班都是他們的了,我直接回到房間,洗個熱水澡,直接睡覺咯。
淩晨靠泊的震動還黏在骨縫裏,睜眼時陽光已曬透舷窗。
胃袋空得發慌,喉頭泛著鐵鏽味。廚房冷灶台凝著夜露,水槽裏泡著昨夜刷漆的髒碗,油花結成了蠟狀膜。
“夥食來了,大家都來搬一下!”二副的聲音在廣播裏喊著。
這次夥食供應商來得早,應該是知道我們沒多久就要離港了,所以得抓緊時間送上來。
廣播餘音還在甲板晃蕩,夥食車已懟到舷梯口。
冷藏櫃門“嗤”地泄出白霧,露出碼成城牆的泡沫箱。魚腥味混著冰碴子噴出來,嗆得大廚連打三個噴嚏。
人肉傳送帶——水頭叉腰當樁基:“排好!別跟搶屎的狗似的!”
我接住拋來的凍魚箱,冰水瞬間滲進手套,指關節凍得發麻。
老陳傳蔬菜筐,洋蔥滾落腳邊,被他當球踢進海裏:“去!喂魚加餐!”
尋寶大作戰——快遞堆在角落活像垃圾山。
大副的紙箱印著外文logo,膠帶纏得密不透風;水頭的蛇皮袋破了個洞,露出半截紅內褲;
我的包裹最寒酸——纏滿黃膠帶的小紙盒,癟得像被踩過的煙盒。
老四舉著碎屏手機吼:“誰見我媳婦寄的醬菜壇子?”
眾人哄笑:“早碎八瓣了!聽響兒都沒趕上!”
他扒開泡沫箱狂翻,突然慘叫——手指插進凍蝦尖刺,血珠滴在冰麵上,紅得刺眼。
階級分明——老軌包裹單獨碼放:實木箱裹防震膜,印著“易碎·精釀”。
大副簽收進口牛排,幹冰白霧繚繞如仙氣。
水頭拎起破洞蛇皮袋,抖出三包酸白菜:“媽的!又碎一袋!”
酸汁滲進紙箱,泡爛了我那盒廉價普洱。
老四終於挖出醬菜壇。瓦罐裂了道縫,辣油滲進紙箱,染透半捆大蔥。
他蘸著油漬舔手指:“香!媳婦的手藝沒漏光!”
畢竟前不久靠港卸貨的時候,上過一次夥食,所以這次就不需要太多。隨便幾下就搬完了所有,隻留下我和大廚在庫房裏慢慢盤著貨。
哦對了!二管也在這!這個月是他負責做台賬的,所以得在這邊監視著,要是有什麼少貨壞貨,要提前跟供應商那邊溝通。
忙完了活兒,也快十點了。還是先做飯吧!
淘米水剛漫過指縫,對講機突然炸雷:“水頭水頭!帶著卡帶檢查下綁紮!”
不一會兒,水頭撞門衝進來,安全帽簷掃翻鹽罐。“哐當”一聲,鹽粒瀑布般瀉向地麵,在油汙甲板上鋪出星群般的白點。
“操!這麼快就要走了!”他牙齒咬得咯咯響,“老子剛夢見啃醬肘子!”
高壓鍋“嗤嗤”噴出第一縷白汽,米香混著焦糊味飄散。
鍋蓋掀開——米粒半生不熟地翻滾,像溺水的珍珠。
綁紮橋變身鋼鐵叢林。四十尺冷藏箱壘成峭壁,箱角件閃著冷光。
水頭踹開卡死的艙蓋銷:“狗日的鏽!”
銷杆插回鎖孔時“哢嗒”悶響,像給棺材釘上最後一顆釘。
引水員踩著踏板登船
藍製服被江風鼓成帆,鴨舌帽簷壓住半張臉。
三副的廣播刺破熱浪:“甲板部,前後準備——”
幾個水手晃下舷梯,眼屎糊在眼角,安全帽係帶鬆垮掛著,像群夢遊的鬥獸。
老陳癱坐纜樁啃幹脆麵,麵餅屑撒進前夜刷的紅丹漆裏。
“瞧見沒?”他戳我腰眼,“三副那眼圈黑的,活像被錨砸過。”
拖輪汽笛“嗚——”地長嘯,蓋住了所有未盡的牢騷。
船身震顫著離岸時,灶台上那灘琥珀色米湯正凝成地圖,鹽粒在裂縫裏結晶成星,
而我們的早飯——永遠留在了1130的上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