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章錨地七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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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困勁兒就上來了,眼皮子直打架。
我推開房間門,一頭栽進沙發。小枕頭一股汗酸味混著機油味兒,蹭得臉皮發癢。外頭太陽曬得甲板發白,敲鏽的“叮叮當當”聲跟催眠曲似的。
褲兜裏手機震個不停——信號滿格,家族群消息炸了鍋。可我連掏手機的勁兒都沒了,手指頭剛摸到屏幕邊兒,又耷拉下去了。
沙發彈簧硌得腰疼,翻個身帆布“嘎吱”響。
眼睛一閉,動靜反倒更清楚了:空調外機嗡嗡叫,船鋼板吱呀響,水頭在甲板上罵罵咧咧。這些聲兒織成張網,把人往夢裏拽。
迷糊間覺得自己像塊爛木頭,在海裏漂啊漂。
“哐當!”
船身猛地一晃,腦門磕沙發扶手上了。
驚醒時冷汗流進眼角。空調冷風正吹著後脖頸,窗外海浪聲嘩嘩響。哪有什麼竹躺椅?就剩下身下這張硌人的破沙發,滿屋子海腥味兒。
七點五十五,水頭砸門像催命:“上班了上班了!”
我套上油漬麻花的工服,扣子都沒扣全就往外衝。夜風呼啦一刮,灌進領口激得人一哆嗦。甲板上探照燈白慘慘的,照得人臉發青。
水頭甩來兩把刷子:“老規矩,艙蓋邊兒伺候。”
這地方金貴——船長檢查專愛瞅這兒,鏽點兒跟臉上疤似的顯眼。老陳蹲邊上攪漆桶,紅丹漆稠得像糖漿,棍子一挑能拉絲兒。
“該用就用,”水頭踹了腳漆桶,“別給公司省錢~”
我蹲在艙蓋沿兒,刷子尖蘸漆。
第一刷下去,鋼板“滋滋”吸漆,像渴急了喝水。鏽斑被紅漆蓋住,像傷口結了痂。老陳突然“哎喲”一聲——漆點子濺他鞋上了,帆布鞋秒變豹紋款。
“賠錢!”他齜牙咧嘴。
水頭樂得刷子抖:“賠你兩腳要不要?”
幹到後半夜,腰酸得直打晃。
漆桶見了底,我拿刷子刮桶壁,刮出最後一道紅痕。
老陳戴著藍牙耳機刷漆,腦袋跟著節奏晃,刷子在艙蓋上畫波浪線。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他哼跑調的歌,油漆點子濺到鞋幫上都沒察覺。
一陣妖風卷過來,耳機“嗖”地飛出去,不偏不倚栽進紅丹漆桶。
“**!”老陳刷子一扔,伸手就往桶裏掏。
黏稠的漆漿裹著耳機冒出來,像顆裹了糖衣的山楂。
耳機孔糊滿紅漆,耳塞成了油漆疙瘩。
老陳指甲摳半天,摳出兩坨紅泥。水頭叼煙湊過來:“當心炸耳朵!”
老陳哆嗦著按播放鍵。
耳機裏炸出撕裂的電流聲,混著鄧麗君變調的“甜蜜蜜~”,活像鬼哭狼嚎。
“完犢子!”他甩著耳機上的漆滴,紅點子甩了水頭一臉。
搶救行動開始:
餐巾紙擦十遍,耳塞紅得像塗了胭脂。
縫衣針捅發音孔,捅出三條紅漆絲。
吹風機烘三分鍾,烤出股焦漆味。
再試音時,歌聲裹著“滋啦”雜響,像鄧麗君在漏電的電台裏唱。
老陳把耳機揣回兜裏,漆桶邊上多了個紅手印。
水頭抹了把臉上的漆點:“還聽不?”
“聽!”老陳抓起刷子,“就當給歌聲刷層漆!”
變調的“甜蜜蜜”混著刷漆的“沙沙”聲,飄向渾濁的海麵。
十點鍾的廚房還蒙著層薄灰。
大廚沒影兒,八成在房間裏睡大覺。我擰開水龍頭,早上的碗碟堆成小山,油垢結得像鎧甲。鋼絲球蹭上去“刺啦”響,濺起的水花帶著蔥花渣。
洗刷完戰場,塑料筐裏蹲著土豆和芸豆。(早上的時候大廚說過,中午吃土豆,芸豆。)
土豆沾著泥,活像剛從地裏逃出來的土疙瘩。芸豆翠生生支棱著,細腰一掐能出水。
土豆在刀下打滾。
刀刃刮過表皮,“沙沙”聲像纜繩磨甲板。削好的土豆泡進清水,漸漸露出月牙白的肉。有個芽眼發青,挖掉時帶出個坑——像被魚雷炸過的甲板。
芸豆最難搞。
指甲掐住豆角頭,“啪”一聲脆響,順勢往下一撕——
淡綠的筋絡抽出來,細得像釣魚線。老陳晃進來偷黃瓜,見狀直咂嘴:“這手藝,能去繡花了。”
抽到第三筐時,指尖發木。
有根芸豆頑固得很,筋絡斷在半路。我較著勁猛扯,”嗤啦”撕下條豆皮,筋絡卻還嵌在肉裏。
“死心眼,”老陳叼著黃瓜指點,“兩頭都掐斷再撕,保準利索。”
大廚進來時,料理台已碼好戰利品:土豆塊泡得晶瑩,芸豆段齊整如列兵。他抓起根豆角對著光看,筋絡抽得幹幹淨淨,像被解剖的標本。
“行啊,”他往我兜裏塞了個蘋果,“賞你的。”
紅富士表皮凝著水珠,在晨光裏亮得像塗了蠟。
我撩起衣角擦兩下,“哢嚓”一口啃下去。
脆響炸得老陳回頭:“餓死鬼投胎啊?”
汁水濺到下巴上,甜得發膩——根本不是船上配給的那種幹癟貨。
果肉咬開才見真章:船上的蘋果肉沙得像棉絮,嚼三下就剩渣。這顆卻脆生生、水汪汪,甜味帶著股鮮勁兒直衝腦門。
“哪兒搞的?”我含著一嘴果肉嘟囔。
大廚正剁排骨,刀板“哐哐”響:“網上買的,藏冷庫最裏頭。”
“鏈接發我,我也買點~”
“少貧!抓緊做飯吧!”
此時鮁魚躺在案板上,眼珠還凝著層海水的光。
大廚的菜刀“哐”地剁下去,魚身攔腰斬斷,露出粉白的脊椎骨。血水濺到調料罐上,像給“十三香”標簽蓋了枚紅章。
“半條一人,”大廚甩著刀上的鱗片,“別搶。”
醬汁在鍋裏冒泡,濃得像瀝青。
老陳抻脖子瞅:“醬油倒多了吧?”
大廚舀起半勺醬,“啪”地扣進鍋:“鹹魚淡肉,懂不懂?”
褐色的汁液裹住魚段,八角茴香在浪頭裏翻滾,像遇險的小舢板。
開飯時,醬香混著海腥味撞進鼻腔。
我筷子尖戳開魚皮,雪白的蒜瓣肉綻出來,熱氣帶著大料味直撲臉。
水頭嘬著魚頭含糊道:“齁鹹!得配三碗飯!”
鹹味在舌根炸開,但魚肉意外地嫩。
船凍半月的鮁魚,肉質本該柴得像麻繩,此刻卻滑進喉嚨,鮮味從鹹鹵裏殺出條血路。
老陳突然“呸”地吐出一顆牙——咬到花椒了。
大廚拎著鍋鏟巡視:“咋樣?”
我嘬著魚骨縫的汁:“肉沒熟。”
他得意地敲鍋邊:“急火鎖鮮,慢火入味,鹹汁是盔甲!”
餐盤見底時,醬汁凝成琥珀色的膏。
水頭掰了塊饅頭刮盤底,刮出“刺啦”響。老陳灌下半杯水,舌頭上還粘著粒丁香。
飯後甲板吹風,嘴裏鹹鮮交織。浪頭拍著船舷,碎成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