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章錨地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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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月22日,錨地拋錨的第七天。
一大早醒來,我眯開酸澀的雙眼,晨光像把鈍刀劈進太陽穴。喉嚨裏仿佛塞了團火炭,連吞咽口水都像在咽碎玻璃。舌尖掃過上顎,嚐到昨夜花生米的碎渣和發餿的酒味,胃袋立刻抽搐著發出抗議。
床頭櫃上的水杯空空如也,杯底殘留的水漬早已幹涸成渾濁的圓圈。伸手去夠時,指甲不慎刮到杯壁,那細微的”叮”聲竟在顱骨內炸成驚雷。宿醉的鈍痛從後腦勺漫延至眼眶,像有人用生鏽的鐵絲在腦溝回裏來回拉扯。
空調的送風聲突然變得刺耳,每一下氣流湧動都化作細針紮著鼓膜。我掙紮著撐起上半身,床單上立刻浮現一片汗濕的人形。昨晚的襯衣皺巴巴黏在背上,領口還沾著酒吧裏廉價龍舌蘭的酸味。
踉蹌著衝向洗手間時,小腿撞到茶幾角。疼痛遲了半拍才傳導到大腦,而茶幾上的空酒瓶已經搖晃著栽倒,在木地板上滾出宿醉者專屬的喪鍾。鏡子裏那張臉浮腫發青,下眼瞼掛著兩輪紫黑的月牙,嘴角還粘著半粒花生皮的殘骸。
水龍頭開到最大,捧起的水卻總從指縫漏光。第三捧水終於灌進喉嚨時,水管突然發出轟鳴,嚇得我差點咬到舌頭。自來水混著隔夜酒氣在胃裏翻騰,俯身對著馬桶幹嘔時,發現瓷磚縫隙裏還卡著昨夜吐出的香菜葉。
窗外的鳥叫聲此刻聽起來像電鑽,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洗手台上切出明暗交錯的刑具。牙膏薄荷味衝進鼻腔的瞬間,昨夜記憶的碎片突然閃現——打翻的酒杯,歪斜的霓虹,還有誰在耳邊說過“你喝多了”的模糊尾音。
我癱坐在冰涼的地磚上,後腦抵著浴缸邊緣。手機在臥室響起消息提示音,每一聲都像錘子敲打天靈蓋。額頭滲出冷汗順著太陽穴滑下,在下頜線與昨夜未卸的妝糊成一團。當隔壁開始裝修的電鑽聲穿透牆壁時,我終於確信——這不是噩夢的延續,而是活生生的宿醉地獄。
打算洗個澡,冰涼的水柱劈頭澆下,我猛地打了個激靈,醉意像被剝落的牆皮,簌簌地褪去。皮膚上瞬間炸起一層雞皮疙瘩,毛孔齊齊收縮,將殘存的酒精從汗腺裏逼出來。水流順著脊椎溝衝刷而下,在腳邊彙成混著酒氣的濁流。
當扳手轉向溫水時,仿佛有雙溫柔的手撫過緊繃的肩頸。肌肉在熱霧中漸漸鬆軟,像解凍的春泥。蒸汽爬上浴室鏡子,將昨夜那張憔悴的臉溫柔地抹去。
套上棉質T恤的瞬間,洗衣液的陽光味道裹住身體。帆布鞋帶係成整齊的蝴蝶結,每一步都踩在實木地板的年輪上。手掌貼著不鏽鋼欄杆下滑,指腹蹭過七處細微的劃痕——第三階右轉角的凹痕是搬家時行李箱磕的,第九階的吱呀聲永遠修不好。
來到廚房時,額頭已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我用手背隨意一抹,濕漉漉的觸感在皮膚上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涼意。晨光透過紗窗,在流理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站在那片光暈裏,深吸一口氣——風機開始發出沉悶的轟鳴,像是宿醉後複蘇的心跳。我打開冰箱,冷氣撲麵而來,讓額頭上未幹的汗珠驟然一涼。手指掠過排列整齊的食材,最終停在昨晚準備的鹹菜上——醃黃瓜和蘿卜。塑料包裝在廚房裏發出刺耳的窸窣聲,聽起來格外清晰。
“煮個蛋!”
大廚一聲斷喝,我條件反射地抄起鋁製深鍋。水龍頭開到最大,溫熱的水柱砸在鍋底,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圍裙前襟。打開電磁灶,開到最大,溫度很快就上來了。
從旁邊的箱子裏拽出雞蛋托盤,塑料膜撕開的脆響淹沒在廚房的嘈雜裏。十六枚橢圓形的白殼在案板上排成方陣,每顆都帶著冷藏室特有的寒氣。指腹擦過蛋殼表麵的霜霧,在灶火映照下泛出珍珠母的光澤。
水沸時蒸騰的白霧模糊了視線。我用漏勺攪動漩渦,雞蛋像潛水艇般緩緩沉入沸騰的海。計時器哢嗒作響,秒針的腳步聲比主廚的皮鞋還令人心驚。滾水中蛋白滲出絲絮般的絮狀物,在翻湧的水花裏跳著瀕死的芭蕾。
八分三十秒,漏勺撈起雞蛋的瞬間,蒸汽撲上麵頰。冰水浴的鋼盆早已備好,熱蛋入水時發出”嗤”的歎息,裂紋在冷熱交鋒中悄然蔓延。指尖試探水溫,冰塊的棱角已經磨圓,十六枚白月亮在浮冰間沉浮。
蛋殼剝落的脆響此起彼伏,露出裏頭顫巍巍的溏心。蛋白最外層泛著淡淡的青灰,那是與沸水搏鬥留下的勳章。主廚的刀尖突然戳破最完美的那個——金黃的芯子汩汩流出,在雪白瓷盤上繪出日出般的圓。
“開飯咯!”
吆喝聲剛落,蒸騰的熱氣便裹著蔥香撲麵而來。鐵盤上的蔥油餅烙得金黃酥脆,邊緣翹起的焦殼在晨光裏泛著油光。我抄起鍋鏟一挑,麵餅發出“哢嚓”的脆響,露出裏頭層層疊疊的翠綠蔥末,還在滋滋冒著油泡。
黑米粥在砂鍋裏咕嘟冒泡,紫黑的米粒已經熬開花,舀起來時拉出綢緞般的黏稠弧線。粥麵浮著棗紅色的米油,用瓷勺輕輕一攪,桂圓的甜香便混著熱氣竄上來,熏得眼鏡片瞬間起霧。
醃菜壇子剛啟封,蘿卜條還掛著晶亮的糖醋汁。黃瓜片切得薄如蟬翼,在青花瓷盤裏疊成翡翠塔,蒜末和辣椒圈像寶石般綴在間隙。糖心蛋對半切開時,橘紅的蛋黃顫巍巍掛在蛋白邊緣,隨時要墜下來似的。
我捧著粥碗的手心發燙,第一口黑米粥滑下喉嚨,燙得舌根發麻。蔥油餅的碎屑簌簌落在餐桌上,芝麻粒從裂縫裏蹦出來,在桌麵滾出細小的軌跡。醃蘿卜咬下去的脆響在耳膜震動,酸辣汁水突然嗆進氣管,激出兩滴生理性淚水。
等發現時已經吞下第三張餅。飽脹感從胃袋底部漫上來,糖心蛋的蛋黃在胃裏化成沉甸甸的金礦。我摸著凸起的小腹癱在椅背上,看晨光裏飄浮的粥霧——米香還纏在齒間,後頸卻沁出薄汗,褲腰的鬆緊帶勒出一道紅痕。打嗝時湧上的蔥蒜味提醒我:又是被碳水綁架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