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月19日，錨地拋錨的第四天。
    清晨六點，長江口的水麵泛著鐵灰色的光。
    我趴在窗邊，發現錨地的船隻少了大半。昨夜還擁擠的江麵，此刻空蕩得像退潮後的沙灘。信號格不知何時跳出三格信號，手機裏積壓的消息一股腦湧進來，震得掌心發麻。
    水頭叼著牙刷出現在甲板上，滿嘴泡沫地衝我喊：“今天信號吃錯藥了？”
    上午的陽光有了溫度。
    我蹲在船尾記錄水文數據時，發現海水正慢慢變清——像有人往巨大的魚缸裏倒了瓶澄清劑。昨夜還渾濁如泥漿的江水，此刻竟能看見水下兩米的錨鏈。
    “潮汐？洋流？”李哲用扳手敲了敲測深儀，“還是上遊工廠下班了？”
    沒人回答。我們早就習慣了這種變化，就像習慣水頭永遠”吃膩了”的零食，習慣大廚永遠偏鹹的紅燒肉。
    來不及多敘閑話，我已經衝進了廚房。
    中午的油炸帶魚，香氣像鉤子，隔著三道艙門就把人拽過來。大廚站在灶台前，手裏的漏勺正撈起最後幾塊金黃的魚段，油花在表麵噼啪作響，像微型的煙花。
    餐盤裏的帶魚閃著油光，魚刺炸得通透，輕輕一碰就碎成酥渣。我專挑魚腹那段——油脂厚，咬下去會在舌尖化開，帶著海味的鮮甜。大廚早就摸透了這個偏好，給我的那塊總是比別人多一指寬。
    水頭端著盤子擠過來：“給我留塊肥的！”
    “沒了。”大廚把最後一塊夾到自己碗裏，“就剩魚尾巴。”
    水頭的筷子懸在半空，眼睜睜看著大廚把魚腹塞進嘴裏，滿足地眯起眼。
    還有一個番茄炒蛋，豬肉燉白菜，這三個菜放在一起，我能連幹三碗！
    第一碗飯澆上番茄炒蛋的汁。蛋花蓬鬆得像雲朵，裹著酸甜的茄汁，把米飯染成淡粉色。老陳在旁邊數著我扒飯的速度：“慢點，跟搶修似的。”
    第二碗拌豬肉燉白菜的湯。肥肉顫巍巍地抖著，湯汁濃稠得能掛住勺背。李哲把自己碗裏的肥肉挑給我：“你吃，我嫌膩。”
    第三碗空口吃，就著剩下的炸魚渣。魚渣在齒間嘎嘣作響，混著米飯的甜味，像某種海陸雙拚的零食。
    大廚蹲在廚房門口，碗裏的菜堆成小山。三塊帶魚腹，半勺蛋多茄少的番茄炒蛋，兩片晶亮的肥豬肉。他吃得專注，偶爾抬頭點評：“今天油溫高了二度，魚皮更脆。”
    水頭湊過去偷夾他碗裏的白菜，被一筷子敲在手背上。
    “明天多炸一盆？”水頭揉著手背提議。
    大廚哼了一聲：“帶魚漲價了。”
    飯後，我們橫七豎八地癱在椅子上。
    陽光透過窗戶，靠窗的水頭把簾子拉開，曬得人發懶。胃裏的米飯像壓艙石，把身體穩穩地釘在木椅上。遠處，一艘漁船正撒網，銀色的網麵在空中展開，像倒懸的降落傘。
    “知道為什麼帶魚炸著最好吃嗎？”大廚突然問。
    沒人回答。
    “因為像錨鏈。”他自問自答，“越嚼越有勁。”
    。“得了吧！你啥牙口啊！嚼錨鏈，哈哈哈！”
    笑聲像退潮般散去時，餐廳裏上隻剩下陽光和空調風。
    水頭揉著肚子往艙室晃，工服拉鏈拉到底，露出裏麵印著”一帆風順”的紅背心。老陳跟在他身後，眼皮耷拉著，差點被樓梯階絆個趔趄。李哲早就癱在沙發上，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個壞掉的船用雷達。
    “這幫孫子。”大廚嘟囔著，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拉。炒菜的滋啦聲從揚聲器裏漏出來，在安靜的餐廳裏格外清晰。
    我刷著朋友圈，老家正在下雪。
    表妹發的視頻裏，雪花像棉絮一樣飄著，落在她新染的紅頭發上。我點了讚，評論框彈出又關閉——信號突然跳成兩格，消息轉了半天才發出去。
    大廚的手機突然“叮”的一聲。
    “靠。”他猛地坐直，“黃金又漲價了。”
    叨叨兩句，接著刷下一個視頻了。
    屏幕光照著他油光發亮的臉，額頭上還沾著中午炸魚時的麵粉。視頻裏的廚師正往魚身上淋熱油，金色的油花綻開時，大廚的喉結跟著滾動了一下。
    水手艙傳來呼嚕聲。
    忽高忽低，帶著哨音，像台老舊的船用發動機。偶爾還會突然斷一下，接著是幾聲含糊的夢話：“。。。纜繩。。。係緊。。。”
    大廚的眼皮開始打架。他強撐著又點開一個視頻，這次是糖醋排骨。醬汁在鍋裏冒泡的特寫鏡頭時，他的手指已經劃不動了。
    “再看兩個。。。”聲音越來越小。
    陽光透過舷窗照進來，在餐桌畫出斜斜的光帶。
    浮塵在光柱裏跳舞，像微型的水母群。大廚的手機滑到腿上，屏幕還亮著——視頻停在一鍋沸騰的糖醋汁上，氣泡破裂的瞬間被定格成永恒。
    我輕輕拿過他的手機。
    鎖屏照片是他女兒，小姑娘穿著粉色連衣裙站在幼兒園門口，笑得像顆小太陽。背景裏能看到半個菜市場，塑料袋在風中飄成彩色氣球。
    遠處傳來汽笛聲。
    我走到舷窗邊，看見一艘拖輪正拖著駁船駛過。甲板上的水手朝我揮手，逆光中隻剩個剪影。
    餐廳的掛鍾指向兩點半。
    大廚突然驚醒：”排骨要收汁了！”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嘴角還掛著點口水。我把他手機遞回去：“糊不了，視頻都播完了。”
    水手艙的呼嚕聲換了調子。
    這次像台磨合不好的新發動機，帶著生澀的節奏。偶爾夾雜幾句清晰的夢話：“。。。左滿舵。。。”
    大廚抹了把臉：“我睡了多久？”
    “夠燒三鍋糖醋排骨。”
    他瞪我一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衣服後背上印著睡痕，像張皺巴巴的海圖。
    窗外，那艘散貨船已經變成個小黑點。它的尾跡在江麵上畫出白色的弧線，很快又被渾濁的江水吞沒。
    趁著還有時間，我也回屋眯一會兒。躺在沙發上，把床上的被子給抱到沙發上，墊一半，蓋一半。睡得相當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