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章“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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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聲再次撕裂空氣時,我正把消防皮龍往架子上纏。那根該死的管子還在滴水,把我的褲腳浸得冰涼。
“棄船演習!全體人員就位!”
二副的聲音通過廣播傳來,帶著某種機械的卡頓,像是錄音被反複播放過太多次。我抬頭看了眼掛在艙壁上的應急部署表——1號救生艇,左二右一。這個位置我演練過好幾次,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救生衣在衣櫃裏蜷縮成一團,像隻營養不良的橙色章魚。我把它拽出來時,帶子又纏在了一起。上個月的安全檢查時,大副就警告過我要整理好救生裝備,但我總是忘記。
甲板上已經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老陳從我門前跑過,手裏拎著的浸水保溫服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條垂死的比目魚。
“快點!”他在拐角處回頭吼了一嗓子,“三副今天臉色比台風天還難看!”
救生艇甲板上已經擠滿了人。水頭的救生衣穿得歪歪扭扭,活像隻被小孩胡亂包紮的泰迪熊。小高正在檢查艇架,手指在鏽蝕的金屬上敲打,發出空洞的”咚咚”聲。
“醫療箱!”三副的聲音像把刀子插進喧鬧中。
我趕緊把箱子遞過去,裏麵的繃帶和藥品嘩啦作響。(都是假的~隨便找個紙箱子代替一下。誰平時演習的時候上真家夥!都是人家來檢查的時候才真刀真槍的幹。)
“餅幹呢?”
“在這。”
“淡水?”
“檢查過了。”
三副的筆在名單上快速滑動,筆尖刮擦紙麵的聲音讓我牙酸。他的製服領口已經被汗水浸透,變成深藍色。
機頭拽動啟動繩的樣子,像在跟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拔河。發動機咳嗽了兩聲,噴出一股黑煙,又歸於沉寂。
“見鬼!”他抹了把臉,機油和汗水在臉上畫出抽象的畫,“上次維護是什麼時候?”
沒人回答。老電蹲在艇邊解纜,手指被粗糙的繩索磨得發紅。他的動作很輕,好像怕驚醒什麼沉睡的怪物。
“要真棄船的時候,”老陳湊到我耳邊說,“我賭這玩意兒肯定啟動不了。”
他的呼吸裏有大蒜和煙草的味道。我盯著救生艇斑駁的漆麵,突然想起上個月在港口看到的另一艘船,他們的救生艇新得發亮。
當救生艇終於降下時,鋼索發出令人牙酸的**。我們擠在這個橙色的繭裏,隨著海浪輕輕搖晃。水頭的膝蓋頂著我的後背,老陳的呼吸噴在我頸後,帶著那股熟悉的大蒜味。
三副拿著對講機,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一號艇準備完畢。”
靜電噪音過後,二副的回應傳來:“演習結束。”
沒有評價,沒有總結,就像我們剛才的忙碌從未發生過。救生艇又被吊起,陽光透過篷布的裂縫照進來,在我們臉上劃出金色的傷痕。
回到甲板時,水頭癱坐在纜樁旁,正試圖解開救生衣上打死結的帶子。“知道嗎,”他頭也不抬地說,“這些演習最大的作用,就是讓我們知道真出事時有多絕望。”
我望向海麵。遠處,一艘貨輪正緩緩駛過,它的救生艇整齊地掛在船舷,像一排沒拆封的禮物。
老陳走過來,遞給我半塊壓扁的巧克力。“別想了,”他說,“反正下個月還得再來一遍。”
警報聲又響了。一長聲,表示演習結束。
警報聲第四次響起時,我已經懶得抬頭了。
“現在開始溢油演習!全體人員就位!”
二副的聲音從廣播裏傳來,帶著某種例行公事的疲憊。我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抹布——剛才消防演習時用它擦過汗,現在它皺巴巴地癱在桌上,像塊用過的創可貼。
甲板上,我們站成一排,手裏拿著公司配發的“專業防汙設備”:
我領到一把掃把,鬃毛已經禿了一半,活像老陳的頭頂。
水頭提著個紅色塑料桶,底部還粘著去年刷漆時留下的斑點。
老陳分到一把鏟子,鏽跡斑斑的刃口在陽光下閃著譏諷的光。
三副舉著相機走過來,鏡頭黑漆漆的,像隻獨眼怪獸。
“動作快點!擺個處理油汙的姿勢!”
我們開始表演。
我蹲下來,用掃把在幹燥的甲板上畫圈,假裝在聚攏根本不存在的油汙。水頭把塑料桶倒扣在頭上,擺出個”緊急防護”的造型。老陳最誇張,他揮舞著鏟子,像是在和某個隱形的油怪搏鬥。
“哢嚓!”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我恍惚看見鏡頭裏映出的我們:一群穿著橙色救生衣的成年人,拿著清潔工具,在蔚藍的大海上演著荒誕劇。
“很好!”三副檢查著照片,“這張可以交差了。”
老陳湊過去看,他的汗味混著煙草味撲麵而來。”要真漏油了怎麼辦?”他指著照片裏我們可笑的姿勢。
三副頭也不抬:“那就多拍幾張。”
回艙室的路上,我的掃把不小心碰到了消防栓。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午後格外刺耳,像是對這場演習的嘲笑。
水頭突然說:“知道嗎?之前“XX衛士“號真漏油時,他們用的就是這種掃把。”
“後來呢?”
“後來照片拍得不錯,公司還得了環保獎。”
我們沉默地走著。海風掠過甲板,掀起那張被三副遺落的演習記錄表。紙上”防汙效果評估”一欄裏,有人用鉛筆寫著:
“演技滿分。”
“四點了!”他壓低聲音,眼睛瞟向門外,“再不走,那群餓鬼能把廚房拆了。”
我瞥了眼兜裏的手機——16:06。演習還沒結束,但吃飯的時間不會等人。甲板上,三副正拿著相機指揮大家擺拍“溢油應急”,而我們,得趕在胃酸腐蝕船板之前,把晚飯端上桌。
我朝大副打了個手勢,指了指廚房方向。他站在救生艇旁,手裏捏著對講機,臉上掛著那種“我知道你們要溜”的表情,但還是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
“去吧。”
我和大廚貓著腰溜了,速度比消防演習時快三倍。
廚房裏,午後的陽光斜斜地切進來,照在洗好的盤子上,反著冷白的光。
“幸虧中午刷好了,”大廚抄起炒勺,“不然現在就得用消防皮龍衝盤子了。”
我係上圍裙,刀在砧板上“噠噠噠”地跳起舞。洋蔥、青椒、土豆絲,切得比演習時的步伐還整齊。
大廚的炒勺在鍋裏翻飛,油星四濺,像某種小型焰火表演。
“火再大點!”他吼著,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我擰大火力,火焰“轟”地竄上來,映在他臉上,像是給他鍍了層金邊。
16:49,最後一鍋菜出鍋。
魚皮煎得金黃酥脆,醬汁濃稠得能粘住勺子。我偷嚐了一口,鹹鮮在舌尖炸開,比演習時的敷衍了事真實多了。
“怎麼樣?”大廚問。
“比海事局的檢查標準還高。”
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那是,演習能糊弄,吃飯不行。”
餐廳裏,水頭第一個衝進來,鼻子抽動著,“香!比上午的消防演習香!”
老陳端著盤子,眼睛盯著紅燒魚,“這魚,比大副的講評有滋味。”
大副就坐在隔壁桌,聞言瞪了我們一眼。但沒人care——在美食麵前,階級暫時失效。
收拾廚房時,我發現演習時用的塑料桶還擱在角落,桶底粘著幾粒米飯,像某種無言的諷刺。
大廚擦了擦手,點起一支煙,“明天還演習嗎?”
“誰知道呢,”我擰幹抹布,“但飯總得按時吃。”
窗外,夕陽把海麵染成橘紅色,像一盤剛出鍋的番茄炒蛋。遠處,那艘油輪還在緩緩移動,甲板上的圍油欄閃著冷光,像是提醒我們——
演習可以擺拍,但生活,必須動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