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選拔賽的賽場彌漫著濃烈的橡膠和汗水混合的氣味。看台上座無虛席，各色校旗在初夏的熱風中獵獵作響，像一片躁動不安的彩色海洋。雨晴坐在最前排的觀眾席，指甲無意識地摳著塑料座椅的邊緣，留下幾道淺淺的白色劃痕。她的目光死死鎖在第三跑道上那個穿著亮橙色背心的身影上，心跳快得發慌。
    林夏正在做最後的熱身。她的動作標準得像是教科書示範，但雨晴注意到她拉伸左腿時嘴角那絲幾乎看不見的抽搐——舊傷又在作祟了。上周訓練時扭傷的腳踝雖然已經消腫，但繃帶下依然藏著青紫色的瘀痕，像一朵永不凋零的紫羅蘭，刻在她的皮膚上。
    ”各就位——”
    發令員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全場，帶著冰冷的電子質感。林夏深吸一口氣，踏上起跑器。陽光照在她緊繃的小腿肌肉上，汗珠沿著優美的線條滑落，在塑膠跑道上留下深色的圓點。雨晴看見她摸了摸左手腕上那條橙白相間的編織手繩，這是她們昨天一起挑的新款式。
    ”預備——”
    林夏的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塊肌肉都蓄勢待發。雨晴屏住呼吸，突然注意到林夏的起跑姿勢有些不對勁——她的重心過於偏向右側，像是在刻意保護左邊的腳踝。
    槍聲炸響。
    八個身影如離弦之箭射出。林夏的起跑慢了半拍，但她很快調整節奏，像一道橙色閃電追了上去。前兩百米，她保持在第三的位置，步伐穩健，呼吸均勻。雨晴稍稍鬆了口氣，手指鬆開了被摳得發白的座椅邊緣。
    就在最後一個彎道，意外發生了。
    林夏的左腳踏在跑道邊緣一個微微凹陷處，隻聽一聲細微的”哢嚓”，她的身體猛地一歪，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前撲去。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雨晴看見她在空中徒勞地揮舞手臂，試圖找回平衡，橙色背心被風吹得鼓脹起來，像一隻折翼的鳥。
    然後重重落地。
    膝蓋和手肘率先著地，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擦出刺眼的痕跡。看台上響起整齊的抽氣聲，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刮過賽場。林夏的身體在慣性作用下向前滑行了一小段，橙色的背心沾滿了紅色的橡膠顆粒，像是濺滿了鮮血。
    雨晴猛地站起來，指甲在塑料座椅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呼吸停滯在喉嚨裏。
    其他選手已經從她們身邊掠過，腳步聲像急促的鼓點敲打在跑道上。裁判吹響了暫停的哨音，醫療人員提著急救箱衝向跑道。但林夏已經掙紮著爬了起來。
    她的左膝血肉模糊，鮮血混著橡膠碎屑順著小腿流下，在白色的跑鞋上留下蜿蜒的痕跡。右手肘的擦傷同樣觸目驚心，但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隻是踉蹌著站穩，目光死死盯著百米外的終點線。
    ”別跑了！”雨晴聽見自己嘶啞的喊聲，卻被淹沒在觀眾的喧嘩中。
    林夏開始奔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左腿明顯不敢用力，奔跑的姿勢扭曲而笨拙，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優美。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緊抿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仿佛靈魂已經脫離了這個正在受苦的軀殼。
    看台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注視著這個一瘸一拐的身影，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與無形的敵人搏鬥。血滴落在跑道上，像一串暗紅色的珍珠，標記著她痛苦的軌跡。
    最後五十米，她的速度慢得幾乎像是在步行。呼吸變成破碎的喘息，汗水混著血水從下巴滴落。但她的眼睛始終盯著終點線，那種執拗的眼神讓雨晴想起被困在陷阱裏依然掙紮著想要逃生的動物。
    當她終於踉蹌著衝過終點線時，沒有歡呼，沒有掌聲，隻有一片壓抑的寂靜。裁判記錄下她的成績——倒數第一，比冠軍慢了整整半分鍾。
    林夏直接跪倒在終點線後，雙手撐著地麵，肩膀劇烈地起伏。汗水從她的發梢滴落，在跑道上洇開深色的印記。醫護人員圍上來，但她揮手推開他們，自己掙紮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休息區。
    雨晴衝下看台，擠過人群，卻在接近休息區時被教練攔住了。
    ”讓她靜一靜。”教練的臉色很難看，”記者在那邊，別惹麻煩。”
    果然，幾個拿著錄音筆和相機的記者已經圍住了林夏。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記者最為咄咄逼人，幾乎把話筒懟到林夏臉上。
    ”林夏同學，聽說你最近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這次失誤是否與你的抑鬱症有關？”
    林夏的身體猛地僵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下意識地拉下袖子，遮住手腕上的傷痕，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傳言說你會被取消體育生資格，這是真的嗎？”
    ”你還在服用抗抑鬱藥物嗎？這些藥物是否會影響比賽狀態？”
    問題像毒箭一樣射來，每一個都精準地刺向她最脆弱的傷口。林夏的眼神開始渙散，呼吸變得急促——雨晴認出這是恐慌發作的前兆。
    ”夠了！”雨晴再也忍不住，衝過去擋在林夏麵前，”你們有沒有一點同情心？沒看到她受傷了嗎？”
    眼鏡記者不屑地打量著她：”你是誰？我們在進行正常的采訪工作。”
    ”我是她朋友。”雨晴挺直脊背，盡管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請你們離開，她現在需要醫療救助，不是采訪。”
    ”朋友？”記者嗤笑一聲，”還是”特殊的朋友”？聽說你們形影不離，這會不會也是她心理問題的一部分？”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兩人臉上。雨晴感到一陣眩暈，血液衝上頭頂。她從未如此憤怒過，那種灼熱的怒火燒掉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懼。
    ”道歉。”她的聲音冷得讓自己都驚訝，”立刻道歉。”
    記者被她眼中的厲色震懾，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但很快又找回了氣勢：”我隻是在履行記者的職責，公眾有權知道真相。”
    ”真相？”雨晴幾乎是在嘶吼，”真相是她帶著傷堅持完成了比賽！真相是她比你們任何人都要勇敢！而你們隻會像禿鷲一樣啄食別人的痛苦！”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其他記者也停止了提問，驚訝地看著這個突然爆發的少女。教練試圖上前拉走雨晴，但她甩開了他的手。
    ”抑鬱症不是恥辱！”她的聲音響徹整個休息區，”它就像感冒發燒一樣，隻是一種需要治療的疾病！你們憑什麼用它來傷害她？”
    林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別說了...”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求你了...”
    雨晴轉身抱住她，感覺到她全身都在劇烈顫抖。記者們終於意識到事態失控，開始悄悄後退。隻有那個眼鏡記者還在嘟囔著”新聞自由”之類的話，但已經沒人理會他了。
    教練走過來，臉色鐵青：”林夏，先去處理傷口。然後...來我辦公室一趟。”他的語氣很沉重，”關於你的體育生資格，我們需要談談。”
    這句話像最後的審判，擊碎了林夏眼中最後一絲光亮。
    更衣室裏空無一人，隻有水滴從淋浴噴頭滴落的單調聲響。雨晴拿來急救箱，小心翼翼地幫林夏清理傷口。棉簽蘸著碘伏擦過破損的皮膚時，林夏的身體微微顫抖，但沒有出聲，隻是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嚐到血腥味。
    ”可能會留疤...”雨晴輕聲說，聲音在空曠的更衣室裏回蕩。
    林夏突然笑了，那笑聲幹澀而破碎：”反正也不差這一道了。”
    她從儲物櫃裏拿出比賽號碼布——那塊印著”035”的白色布料已經被汗水和鮮血浸透，邊緣卷曲起來。雨晴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抓起剪刀，開始瘋狂地絞碎它。
    剪刀刃口摩擦布料發出刺耳的撕裂聲，像是某種動物臨死前的哀鳴。白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樣飄落，覆蓋在地麵上，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別這樣...”雨晴試圖拿走剪刀，”你的手還在流血...”
    ”別管我！”林夏突然怒吼，猛地推開她。這是她第一次對雨晴發火，眼睛裏燃燒著某種陌生的、狂亂的東西，”反正我已經完了！體育生資格沒了！比賽搞砸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瘋子！你為什麼還要在這裏？可憐我嗎？”
    剪刀從她手中滑落，在地麵上彈跳著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看著雨晴，眼神從憤怒漸漸變成絕望，最後隻剩下無盡的疲憊。
    ”走吧，”她轉過身，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讓我一個人待著。”
    雨晴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在更衣室昏暗的光線中微微佝僂。白色的碎片散落一地，像一場premature的雪，覆蓋了所有的希望和夢想。窗外傳來其他選手慶祝的歡呼聲，尖銳地刺痛著耳膜。
    她最終沒有離開，隻是默默蹲下身，開始一片片撿起那些破碎的白色布料。手指被剪刀的利刃劃破，血珠滲出來，染紅了那些數字的殘片，但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林夏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看著那些白色的碎片在她掌心慢慢堆積，突然崩潰地蹲下身，把臉埋進膝蓋裏。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被困在一場無聲的噩夢中。
    雨晴放下手中的碎片，輕輕抱住她。更衣室裏的水滴聲還在繼續，滴答，滴答，像是倒計時的鍾表，記錄著某個夢想破碎的聲音。
    ”我們會找到別的路。”雨晴在她耳邊輕聲說，盡管自己也不相信這個承諾，”一定會的。”
    但此刻，這些話蒼白得像那些散落一地的白色碎片，被鮮血染紅，再也拚湊不回原來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