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會過後的一段時間，林夏又恢複了自己一個人生活，上課，仿佛她的母親沒有來過。
    而程雨晴是第三天發現林夏不對勁的。
    起初隻是以為她累了。體育生訓練量大，偶爾在課間趴著小憩再正常不過。但周二的數學課上，林夏破天荒地沒有記筆記，隻是支著額頭，鉛筆在指間無力地懸著。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間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午休鈴響時，雨晴終於忍不住走過去。林夏的座位空著，桌麵上攤開的數學練習冊隻寫了兩行就斷了筆跡，最後一道數字”7”的尾巴拖得很長，像是突然脫力劃出的痕跡。鉛筆滾落在桌角，筆尖已經摔斷了。
    一種莫名的恐慌攫住了雨晴。她幾乎是跑著衝向體育館，卻在半路撞見了田徑隊教練。
    ”林夏？她今天請假了。”教練擦著汗，”說是感冒，這周都不來訓練了。”
    雨晴的心沉了下去。林夏從不輕易請假，尤其是省選拔賽在即。她掏出手機，第十次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依然是關機狀態。
    放學鈴一響，雨晴第一個衝出教室。五月的風帶著初夏的燥熱，吹得校服襯衫緊貼在背上。她騎著自行車穿過熙攘的街道，鏈條發出急促的哢嗒聲，像是為她不安的心跳打著拍子。
    林夏租住的老式居民樓靜得出奇。樓道裏的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消毒水的氣息。雨晴三步並作兩步跑上頂樓，鑰匙插進鎖孔時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林夏？”她推開門，聲音被閣樓裏的寂靜吞沒。
    午後四點的陽光斜射進閣樓，在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影。林夏蜷縮在窗邊的單人床上，薄被滑落在地，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T恤，後背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突起的肩胛骨，像一對隨時準備破繭而出的蝶翼。
    ”林夏？”雨晴又喚了一聲，聲音不自覺地發抖。
    沒有回應。隻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像破舊的風箱在艱難地運作。雨晴快步走到床邊，手心貼上林夏的額頭——燙得嚇人。那溫度透過皮膚直抵心髒，讓她瞬間慌了神。
    ”...藥...”林夏突然發出模糊的囈語，眼睛緊閉著，睫毛被淚水黏成一綹一綹，”媽媽...藥...”
    雨晴這才注意到床頭櫃上散落的藥瓶。她抓起來一個個查看——退燒藥已經空了，消炎藥還剩半瓶，而最重要的抗抑鬱藥，瓶蓋還緊緊擰著，顯然一粒都沒動。
    ”你瘋了...”雨晴的聲音哽在喉嚨裏。她知道擅自停藥的後果，林夏的醫生反複強調過這一點。
    她衝進狹小的衛生間，手忙腳亂地接冷水。水花濺在瓷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眶發紅，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她狠狠掐了下虎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濕毛巾敷上額頭時，林夏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的嘴唇幹裂起皮，微微張合著，像是在說什麼。雨晴俯下身，才聽清那斷斷續續的囈語：
    ”...不要走...爸爸...別扔下我...”
    雨晴的心猛地一縮。她從未聽林夏提起過父親，隻知道他很多年前就離開了。現在想來，那些深夜的噩夢，那些莫名的恐慌，或許都與此有關。
    ”沒事了，”她輕聲安撫，用棉簽蘸水濕潤林夏的嘴唇，”我在這裏。”
    喂藥成了最艱難的任務。林夏已經燒得意識模糊，牙關緊咬，藥片根本喂不進去。雨晴隻好把退燒藥碾成粉末，混在水裏，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大部分都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浸濕了枕套。
    ”乖，張嘴...”雨晴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求你了...”
    也許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林夏終於咽下了一小口藥水，隨即開始劇烈地咳嗽。雨晴連忙扶起她，輕拍她的後背。掌下的皮膚滾燙，脊椎骨節節分明，像一串脆弱的珍珠。
    咳嗽漸漸平息，林夏卻突然抓住雨晴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冷...”她喃喃道，身體不受控製地發抖，”好冷...”
    雨晴翻遍衣櫃，找出所有的毯子蓋在她身上，卻依然止不住那陣寒意。最後，她咬咬牙，脫掉校服外套，鑽進被子，從身後輕輕抱住林夏。兩個少女的身體貼在一起，一個滾燙，一個冰涼。雨晴能感覺到林夏的心跳，又快又亂，敲打著她的胸腔。
    ”爸爸...”林夏突然哭出聲來，眼淚滾燙地落在雨晴手臂上，”為什麼不要我了...”
    雨晴僵住了。這是林夏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吐露心聲，在意識模糊的時刻，卸下了所有偽裝。
    ”...八點十五分的火車...”林夏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哭腔，”他說去買糖...再也沒有回來...”
    雨晴的手臂突然碰到一個冰涼的金屬物體。她輕輕抽出來——那是一塊老舊的懷表，黃銅外殼已經磨損，表蓋上刻著模糊的花紋。她按下按鈕，表蓋彈開，表盤上的指針永遠停在8:15的位置。
    懷表背麵貼著一張小小的照片，已經泛黃卷邊。照片上是年輕的林夏，約莫五六歲的樣子，騎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男人隻露出下半張臉，嘴角上揚的弧度和林夏如出一轍。
    雨晴的視線模糊了。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林夏總是下意識地躲避8:15這個時間點，為什麼每次火車經過時都會莫名焦躁。那些被深埋的創傷，從未真正愈合，隻是在時間的掩蓋下化膿潰爛。
    黃昏悄然降臨，閣樓裏的光線漸漸暗淡。林夏的燒退了一些，呼吸變得平穩，但依然緊緊抓著雨晴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著唯一的浮木。
    雨晴輕輕抽出手，找來紙筆。她坐在床邊，就著最後的天光，開始畫星圖。一顆、兩顆、三顆...每畫下一顆星星，她就輕聲訴說：
    ”這顆是爸爸離開的那天，”她的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我們把痛苦留在這裏。”
    ”這顆是省運會搶跑被噓的那次，”她又畫下一顆，”我們把羞恥留在這裏。”
    ”這顆是媽媽說你矯情的那晚...”筆尖微微顫抖，”我們把委屈留在這裏。”
    星光在紙上蔓延，漸漸連成一片璀璨的銀河。雨晴不知道這種方法有沒有用，但她記得在某本書上看過：古代水手相信，把痛苦告訴星星，星星就會把痛苦帶走。
    當她畫到第十七顆星星時，林夏醒了。
    ”你在...做什麼？”她的聲音沙啞，但眼神已經恢複了清明。
    雨晴把星圖遞給她：”我在把我們的痛苦寄存在星星上。”
    林夏怔怔地看著那張紙，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墨跡未幹的星星。她的眼眶漸漸紅了，但沒有哭，隻是長久地沉默著。
    ”擦擦背吧，”雨晴起身去換水，”出汗太多會著涼。”
    水盆裏的水泛著粼粼波光，倒映著窗外初升的星星。雨晴擰幹毛巾，輕輕掀開林夏的衣角。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碰碎什麼珍貴的東西。
    毛巾觸到皮膚的瞬間，兩人同時顫了一下。林夏的後背很瘦，脊椎微微凸起，肩胛骨像一對收攏的翅膀。雨晴的指尖隔著毛巾，能感覺到皮膚下細微的顫抖。她的動作變得笨拙，心跳聲在寂靜的閣樓裏格外響亮。
    ”這裏...”林夏突然開口，聲音很輕，”有一道傷。”
    她指引著雨晴的手來到左側肩胛骨下方。那裏有一道淡白色的疤痕，已經愈合很久，但依然能看出曾經的猙獰。
    ”爸爸走的那年，我摔碎了魚缸。”她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玻璃劃的。媽媽抱著我跑去醫院，血滴了一路...”
    雨晴的手指輕輕撫過那道疤痕。她的觸碰很輕，像是蝴蝶停留的力度。
    ”那時候我就知道，”林夏繼續說，”哭是沒有用的。痛要自己忍著，傷要自己好。”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雨晴的心髒。她突然明白了林夏所有的倔強和脆弱，所有的堅強和崩潰。那個在陽光下奔跑如風的少女，內心始終住著一個害怕被拋棄的小女孩。
    ”以後不用忍了。”雨晴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痛的時候，可以告訴我。”
    她放下毛巾，輕輕抱住林夏。這個擁抱和之前的所有擁抱都不一樣，沒有恐慌，沒有安慰，隻是兩個靈魂的彼此靠近。她們的心跳漸漸同步，呼吸交織在一起。
    窗外，真正的星星出來了，在天幕上綴成璀璨的河流。閣樓裏沒有開燈，星光透過窗戶，在她們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暈。
    ”那顆最亮的，”林夏突然指著窗外，”叫天狼星。”
    雨晴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你怎麼知道？”
    ”爸爸教的。”林夏的聲音裏第一次沒有了痛苦，”他是天文愛好者，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
    雨晴握緊她的手：”那他一定變成了最亮的那顆。”
    懷表在床頭滴答作響，指針依然停在8:15。但雨晴覺得，時間似乎又開始流動了。在這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有些傷口開始愈合，有些痛苦真正成為了過去。
    她低頭看了看懷表，輕輕按下調時鈕。指針開始轉動，滴答，滴答，走向新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