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心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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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運動會的看台座無虛席,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塑膠跑道被烈日炙烤後特有的氣味,混合著汗水和防曬霜的複雜氣息。程雨晴擠在沸騰的人群裏,後背緊貼著滾燙的金屬座椅靠背。她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牢牢鎖在起跑線第三跑道那個穿著亮橙色背心短褲的身影上。
林夏正做著最後的熱身拉伸。她單腿站立,雙手抓住腳踝向後拉伸,小腿繃緊如拉滿的弓弦,在刺目的陽光下呈現出健康而充滿力量的光澤。她微微閉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胸口起伏的節奏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雨晴注意到她緊抿的嘴唇和眉宇間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那是大賽前特有的、混合著亢奮與壓力的神情。
尖銳的發令槍聲撕裂喧囂!看台瞬間爆發出更高分貝的呐喊。雨晴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攥著礦泉水瓶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林夏的起跑反應稍慢了半拍,但她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迅速彌補了那微小的差距。
她的跑姿有種獨特而精準的美感。身體前傾的角度仿佛經過精密計算,手臂擺動的幅度與頻率帶著一種充滿力量的節奏感,每一步蹬踏都幹脆利落,連她腦後飛揚的馬尾辮劃過的軌跡,都像蘊含著某種流暢的力學公式。
最後五十米衝刺!林夏與領先的那名高個子選手並駕齊驅,難分伯仲。整個體育場的氣氛被推至頂點,海嘯般的加油聲幾乎要掀翻頂棚。雨晴也站了起來,用力地喊著“加油!”,聲音卻被淹沒在巨大的聲浪裏。她看見林夏咬緊了牙關,脖頸繃出淩厲而優美的線條,汗水在陽光下飛濺,整個人如同一頭鎖定獵物、正全力衝刺的獵豹,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勁,猛地衝過了終點線!
銀牌!電子顯示屏上殘酷地顯示著差距——僅差0.03秒。
領獎台上,林夏站在亞軍的位置,臉上掛著標準的、訓練有素的微笑,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花束,向觀眾席揮手致意。鎂光燈在她身上閃爍。但站在側前方看台高處的雨晴,看得異常清楚——林夏垂在身側、緊握花束的左手,正在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幅度很小,卻逃不過雨晴關切的目光。
頒獎儀式剛結束,記者和祝賀的人群像潮水般湧向獲獎運動員。林夏卻像一尾靈活的魚,迅速擠出包圍圈,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向運動員休息區的內部通道,步伐快得有些踉蹌。
雨晴的心一緊,立刻撥開人群追了過去。靠近標注著“女子更衣區”的走廊時,她清晰地聽到其中一間隔斷裏傳來壓抑的、痛苦的幹嘔聲。那聲音撕扯著空氣,也撕扯著雨晴的心。
“林夏?”雨晴輕輕敲了敲那扇虛掩的門,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門被拉開一條縫隙。林夏的身影出現在門後陰影裏。她的臉色慘白如紙,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濕,一綹綹黏在皮膚上。她手裏緊緊攥著那枚剛摘下來的銀牌,金屬的棱角深深硌進她的掌心,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胃…有點不舒服…”她的聲音虛浮飄忽,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雨晴的眼睛,額頭上還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
雨晴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她因抬手擦汗而露出的左手腕內側——三道平行排列的、新鮮的紅色傷痕赫然在目,邊緣微微腫起,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雨晴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尖銳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她沒有說話,沒有追問。隻是迅速擰開手中的礦泉水瓶蓋,將清涼的水遞到林夏唇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幹淨的紙巾,動作輕柔地擦拭著林夏額頭和鬢角不斷滾落的冷汗。這個距離太近了,近得雨晴能清晰地看到林夏濃密睫毛上掛著的小小汗珠,隨著她輕微的顫抖而搖搖欲墜。
“對不起…”林夏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低低地說,“讓你看到這麼…狼狽的樣子。”
“很了不起。”雨晴的聲音異常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她的指尖下意識地拂過林夏手中那枚冰涼的銀牌邊緣,金屬的冷意順著指尖傳遞,“0.03秒…那是你下次超越的空間,不是嗎?”她的目光灼灼,直視著林夏濕潤的眼眸。
林夏猛地抬起頭,眼眶瞬間泛紅,裏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脆弱,有委屈,還有一絲被理解的震動。就在這時,通道那頭傳來了體育老師焦急的呼喚:“林夏!林夏!記者在找你!”腳步聲越來越近。
就在體育老師即將出現在拐角的前一秒,林夏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雨晴的手腕!她的手指冰涼,卻帶著驚人的力度,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晚上…”林夏急促地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閣樓見?”雨晴看著的默默的點了點頭。
暮色四合,將城市籠罩在一片溫柔的藍灰色調中。閣樓裏隻開著一盞暖黃色的落地燈,光線柔和地鋪灑開來,比白日更顯溫馨靜謐。林夏已經換下了運動服,穿著一套柔軟的淺灰色家居服,濕漉漉的頭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卸下了所有賽場上的光環和偽裝,此刻的她顯得格外單薄脆弱。她蜷縮在地毯上,懷裏緊緊抱著那枚銀牌,仿佛抱著什麼失而複得的珍寶,又像抱著唯一能支撐她的浮木。
“站上跑道那一刻,”她的目光失焦地望著窗外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影,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那些聲音…又來了。特別響…說我肯定會摔倒,會在所有人麵前出醜,會讓所有期待我的人失望…”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夢囈般的疲憊。
程雨晴坐在她對麵,默默拿起果盤裏一個紅潤的蘋果和水果刀。她沒有說話,隻是專注地削著蘋果皮。鋒利的刀刃貼著果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長長的、薄如蟬翼的果皮連成一條連綿不斷的螺旋,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濕潤而晶瑩的光澤。這單調重複的動作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削好後,她將蘋果切成均勻的小塊,放進一個幹淨的玻璃碗裏,又插上幾根細長的竹簽牙簽,輕輕推到林夏麵前的地毯上。
林夏沒有動蘋果,隻是用牙簽無意識地戳著碗裏的一塊果肉。“初二市運會,”她突然開口,聲音低沉下去,“我搶跑了。起跑的哨音還沒落,我就衝了出去…整個看台都是噓聲,還有人吹口哨…特別刺耳。”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完全沒有笑意的弧度,“多可笑,別人記住的,都是你掛了多少獎牌。而我記住的…永遠是每一次失誤,每一次搞砸的瞬間。”那笑容像一張脆弱的麵具,隨時會碎裂。
雨晴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鈍痛蔓延。她想起自己書架上那本林夏的短篇集——那些彌漫著潮濕氣息、關於無休止的暴雨、荒蕪孤島和透明人的故事。原來那些文字,都是她沉入海底時奮力伸出的求救信號,是她內心風暴的真實回響。自己竟遲鈍到此刻才完全讀懂。
“今天最後衝線那一刻,”林夏的聲音忽然輕得像羽毛,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雨晴臉上,“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雨晴愕然抬頭:“那麼吵…怎麼可能?”看台上的聲浪幾乎能掀翻屋頂。
“不是用耳朵聽的。”林夏抬起手,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心髒的位置,“是這裏聽見的。”她的眼神清澈而專注,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說完這句話,她忽然毫無預兆地向雨晴傾身靠近。沐浴露清爽的薄荷香氣混合著剛洗過的濕發氣息瞬間包裹了雨晴。林夏帶著一絲怯生生的試探,低聲問:“可以…抱一下嗎?就一下。”
這個請求來得如此猝不及防。雨晴的身體瞬間僵直,背脊挺得像塊木板。下一秒,溫熱的、帶著輕微顫抖的身體便靠了過來。林夏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環上她的腰,起初帶著猶疑,隨即像是終於找到了依靠的港灣,驟然收緊!那力道大得驚人,像是溺水瀕死的人死死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將臉深深埋進雨晴的頸窩。灼熱的呼吸帶著濕意,一下下拂過雨晴頸側敏感的皮膚。
雨晴懸在空中的雙手,僵硬地停頓了幾秒。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身體的單薄和劇烈的心跳,那細微的顫抖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過來,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終於,她的手緩緩落下,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輕輕地、試探性地落在林夏瘦削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笨拙卻堅定地拍撫著。
“謝謝你在…”悶悶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從肩窩處傳來,溫熱的氣息熨帖著皮膚。
雨晴的下巴輕輕抵著林夏柔軟的發頂。這個曾經在陽光下奔跑如風、光芒四射的女孩,此刻在她懷裏脆弱得像初春河麵上即將消融的薄冰。一種陌生的、洶湧的情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雨晴的胸腔——那絕不僅僅是心疼或憐惜,還有一種更灼熱、更滾燙的東西在瘋狂地膨脹、燃燒,燒得她指尖發麻,心跳如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就在這時,“嘭——啪!”窗外傳來煙花炸開的巨大聲響,緊接著是連綿不絕的爆裂聲。姹紫嫣紅、絢麗奪目的光芒瞬間照亮了夜空,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小小的閣樓裏投下變幻流動的光影。赤紅、明黃、幽藍、翠綠…斑斕的光影在她們相擁的身影上明明滅滅地流淌、跳躍。她們誰也沒有動,像兩尊凝固的雕像,靜靜地維持著這個擁抱,任由窗外的喧囂與屋內的寂靜、世界的絢爛與懷抱的溫暖,在光影的交錯中形成奇異的對比。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煙花的頻率漸漸稀疏,林夏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環在雨晴腰間的手臂也卸了力道。她的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帶著一種孩童般的依賴,沉沉地睡著了。
雨晴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將她安置在靠牆的單人床上,動作輕柔得像在移動一件稀世珍寶。她拉過薄薄的毯子,仔細地蓋到林夏的肩膀。睡夢中的林夏無意識地蜷縮起身體,像個尋求安全感的嬰兒,眉頭依然微蹙著,仿佛在夢中也不得安寧。雨晴忍不住伸出手指,隔著幾厘米的空氣,虛虛地描摹著她秀氣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指尖在即將觸碰到那溫軟皮膚的刹那,又像觸電般猛地收了回來,心跳亂得不成樣子。
恰在此時,口袋裏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無聲地閃爍著——是母親的未接來電提醒。雨晴走到窗邊,壓低聲音回撥過去,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無法控製地飄向床上熟睡的人。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給林夏的側臉輪廓鍍上了一層朦朧而溫柔的銀邊,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脆弱又美麗的陰影。
“…嗯,就回來。”她匆匆掛斷電話。
離開前,雨晴將裝滿溫水的保溫杯和今晚需要服用的藥片整齊地放在林夏的床頭櫃上。手指懸在台燈的開關按鈕上,猶豫了片刻。最終,她沒有關掉那盞小小的、散發著暖黃色光暈的蘑菇形小夜燈。昏黃柔和的光線裏,林夏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朝著雨晴剛才坐過的位置蹭了蹭,懷裏依然緊緊抱著那枚銀光閃閃的獎牌。
回程的出租車穿行在流光溢彩的都市燈河之中。雨晴疲憊地靠在後座冰涼的車窗上,指尖卻無意識地、一遍遍**著肩頭那塊被林夏淚水浸濕的布料。那裏仿佛還殘留著滾燙的溫度和令人心悸的、揮之不去的薄荷清香。司機調頻廣播裏,正流淌著一首纏綿悱惻的情歌,女歌手低回婉轉的嗓音唱著關於心動的詞句,每一個音符都像小錘子敲在雨晴混亂的心弦上,讓她莫名地心煩意亂。
她掏出手機,指尖有些發顫地點開和林夏的聊天窗口。最後一條消息還停留在下午簡單的一句“晚上見”。指尖在冰冷的屏幕鍵盤上方懸停了許久,內心的波瀾洶湧澎湃,最終卻隻化作三個最簡單、最克製的字:“好夢嗎?”
“咻——”的一聲輕響,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雨晴像是被那聲音燙到,慌亂地鎖上屏幕,將發燙的臉頰緊緊貼上冰涼的車窗玻璃。深色的車窗倒影裏,映出她微微發紅的眼眶,還有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不知何時悄悄揚起的嘴角弧度,以及眼底那片陌生的、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光亮。
這不是友誼。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驟然劈開她心頭的迷霧。她終於向自己坦承。友誼不會讓人在擁抱時心跳如雷,擂鼓般響徹整個胸腔;友誼不會在分離後的短短幾分鍾裏就讓人坐立難安,思念如潮水般洶湧;友誼更不會讓人在深夜的出租車裏,對著一個發送成功的簡單消息而輾轉反側,臉頰滾燙。
車拐了個彎,城市河邊閃耀的霓虹燈光芒照亮了整個車廂,也照亮了雨晴驟然清醒、卻盈滿複雜情感的眼睛——那些為林夏補習到深夜的堅持,那些看到她手腕傷痕時揪心刺骨的疼痛,那些在跑道上情不自禁追隨她的灼熱目光…所有細碎的、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點滴,原來早已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悄然發酵、醞釀,最終釀成了另一種滾燙而陌生的情感,濃烈得讓她無法再自欺欺人。
雨晴下意識地抬手,緊緊捂住自己左胸口。隔著薄薄的衣衫,掌心下那顆心髒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瘋狂地搏動著,像一隻急於掙脫牢籠、展翅欲飛的鳥。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裏,她悄悄紅了眼眶,淚水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