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成績公布那天，林夏的名字出現在年級進步榜首位。當班主任在班會上宣布她數學單科年級第三時，全班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掌聲。程雨晴坐在教室另一頭，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林夏身上。陽光透過西側的窗戶斜射進來，恰好將林夏籠罩在一片光暈裏。她低著頭，耳尖在發絲間透出緋紅，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校服褲縫，留下細小的褶皺。
    這一刻的掌聲與注目，對林夏而言或許比跑道上奪冠更加艱難。雨晴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想起那些在閣樓裏挑燈夜戰的晚上——台燈昏黃的光線下，林夏咬著筆帽，對著數學題眉頭緊鎖，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公式和推導，有時算到一半會突然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肩膀無聲地聳動，悶悶地說一句“我做不到”。程雨晴就會放下自己的書，安靜地坐在旁邊，直到她重新抬起頭，抹掉眼角的水光，再抓起筆繼續戰鬥。那本厚厚的錯題本邊緣已經起了毛邊，像一本無聲的奮鬥史。
    “放學後請你吃冰！”課間，張曉琪興奮地拍著林夏的肩膀，嗓門洪亮，“進步五十名啊！林夏，你到底怎麼做到的？吃了什麼靈丹妙藥？”
    林夏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眼神有些飄忽：“運氣好而已。”她的視線在人群中快速掃過，與雨晴的在空中短暫相接。那眼神裏藏著隻有雨晴才能讀懂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隨即又像受驚的蝴蝶般迅速移開，重新落回張曉琪熱情洋溢的臉上。
    放學鈴尖銳地劃破喧鬧的空氣。林夏果然婉拒了所有邀約，幾乎是逃離般抓起書包，低著頭匆匆擠出教室後門，徑直走向圖書館的方向。雨晴故意慢吞吞地收拾書本，把鉛筆盒開合了三次，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桌洞，磨蹭了好幾分鍾，才背起書包跟過去。
    文學區最角落的位置，林夏果然在那裏。她微微弓著背，伏在寬大的木質書桌上，校服袖子挽到了手肘。一道物理題顯然困住了她，鉛筆在厚厚的草稿紙上劃出深深的痕跡，發出沙沙的輕響，眉心擰成一個淺淺的“川”字。午後的陽光穿過高大的窗戶，在她低垂的發頂跳躍，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程雨晴放輕腳步走過去，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淡淡的、熟悉的薄荷香飄入鼻端——那是閣樓窗台上那盆“小雨點”薄荷的清香，不知何時已沾染在林夏的校服上，和她身上一直都有的柑橘香混合成清涼的味道。雨晴的目光掃過草稿紙上略顯淩亂的受力分析圖。
    “這裏，”她傾身過去，指尖輕輕點在題幹中一個不起眼的句子上，“摩擦力方向，你畫反了。”
    林夏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先是閃過一絲迷茫，隨即恍然大悟，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啊！我就覺得哪裏不對勁！”隨著她的動作，幾縷不聽話的發絲滑落下來，調皮地遮住了她的小半邊側臉。
    雨晴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想替她將那縷碎發別到耳後。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溫熱細膩的皮膚時，她猛地驚醒，像是被什麼燙到一般，倏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縮進掌心。
    “謝謝。”林夏似乎並未察覺她那一瞬間的慌亂，抬起頭，眼睛裏盛著圖書館頂燈細碎而柔和的光芒，像揉碎了的星子落在清澈的湖底。
    她們並肩坐著，手臂之間隔著幾厘米的空氣，卻仿佛能感受到對方傳來的微熱。圖書館裏彌漫著紙張、油墨和舊木書架混合的獨特氣息，還有林夏身上那揮之不去的、令人安心的柑橘薄荷香。林夏解題時有個小習慣，遇到卡殼的地方，會無意識地用牙齒輕輕咬著筆帽上的金屬環，發出細微的磕碰聲。遇到特別難的題，筆尖會無意識地在草稿紙空白處戳點，留下一個個小小的、深色的墨點，像散落的黑色花瓣。雨晴發現自己竟將這些細微的、屬於林夏的癖好記得清清楚楚，遠比那些複雜的數學公式更清晰、更深刻地印在腦海裏。
    時間在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聲、書頁的翻動聲以及遠處隱約的交談聲中悄然流淌。當林夏終於解出那道困擾她許久的物理題時，她忍不住低呼一聲：“成了！”語氣裏是難以抑製的興奮。她猛地轉向雨晴，急於分享這份小小的勝利喜悅。
    這個動作讓她們的距離瞬間拉近。雨晴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林夏瞳孔裏映出的、自己有些怔忪的倒影。少女溫熱的呼吸帶著淡淡的薄荷味，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引起一陣細微的、令人心悸的癢意。雨晴感覺自己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像擂鼓般在胸腔裏劇烈地撞擊起來。
    “我看看…”她慌忙低下頭，視線倉促地落在林夏的解題過程上，隻覺得耳根一陣陣發燙。林夏的解題步驟其實跳過了一個關鍵的中間環節，若是往常，雨晴一定會立刻嚴謹地指出來。但此刻，她隻覺得剛才林夏靠近時留在手臂上的那點微溫，像一小簇火苗，灼燒著她的皮膚，也燒得她大腦一片空白，竟完全忽略了那處跳躍的邏輯。
    閉館的柔和音樂像流水般在安靜的圖書館裏彌漫開來，提醒著滯留的學子們該離開了。林夏收拾書包的動作忽然頓住，拉鏈拉到一半停了下來。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書包帶子粗糙的邊緣。
    “明天…”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空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市運動會決賽。”
    雨晴了然。每次大賽前，林夏都會陷入一種無形的焦慮，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表麵上也許平靜，內裏卻早已蓄滿張力。她看著林夏低垂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我來看你比賽？”雨晴試探地問，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了。
    林夏猛地抬起頭，眼睛裏瞬間迸發出明亮的光彩，像是暗夜裏突然點亮的燈盞。但這光亮隻維持了短短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情緒：“不用特意…可能…挺無聊的。”
    “我想去。”雨晴打斷她，語氣是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堅定，沒有絲毫猶豫。這三個字脫口而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路燈次第亮起，將深秋傍晚的街道染上一層溫暖的橘黃。兩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又隨著步伐縮短，在腳下交疊又分開，像兩個沉默的舞伴。走到那個熟悉的分岔路口——一條通向雨晴家的小區，一條通往林夏租住的舊樓——林夏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她轉過身，麵對著雨晴，路燈的光線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也照亮了她眼中欲言又止的微光。
    “那個…”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猶豫，“今天物理作業最後一題…”聲音在晚風裏顯得有些飄忽。
    “我拍給你。”雨晴立刻接話，動作麻利地掏出手機，仿佛早已準備好應對這個請求。
    林夏看著她迅速的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夜色中，她的牙齒顯得格外潔白，笑容像初綻的梔子花，幹淨又明朗。她突然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微涼的夜風，飛快地、輕柔地掠過雨晴的額前劉海。
    “沾了橡皮屑。”她解釋道，語氣自然，仿佛這個帶著些許親昵的動作再尋常不過。但那指尖的觸碰，輕得像一片羽毛不經意拂過心湖，卻在雨晴心裏掀起了難以平息的波瀾。
    “明天見。”林夏說完，利落地轉身，朝著街對麵跑去。她的馬尾辮在昏黃的路燈下劃出一道流暢而充滿活力的弧線，像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
    雨晴站在原地，晚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吹拂著她的臉頰和發梢。她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樓道口，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剛才竟一直屏著呼吸。臉頰上被林夏指尖觸碰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微涼的觸感，但皮膚底下卻湧動著陌生的、滾燙的溫度。梧桐樹寬大的葉子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竊竊私語，又像是在善意的嘲笑她胸腔裏那突然失了節奏、如鼓點般急促擂動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