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體育課上，林夏沒有出現。
    程雨晴站在梧桐樹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樹皮粗糙的紋路。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她臉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往常這個時候，林夏應該已經在跑道上做熱身運動了，陽光下的身影總是那麼醒目——高馬尾隨著步伐輕輕搖晃，修長的小腿肌肉線條分明。
    ”找林夏呢？”張曉琪走過來，手裏轉著籃球，”她請假了，好像是感冒。”
    雨晴掏出手機，鎖屏上還顯示著林夏昨晚發來的未讀信息：”頭疼，明天不去學校。”簡短得不像平時的語氣，連個表情符號都沒有。她昨晚看到時就想回複，但打了又刪，最終隻發了個”好好休息”就去和同學上課了。
    午休鈴聲響起，程雨晴匆匆到食堂扒了幾口飯之後就躲進了教學樓最偏僻的女生廁所。鎖上隔間門，她深吸一口氣，撥通了林夏的電話。鈴聲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林夏的聲音沙啞而遙遠，背景音裏有輕微的風聲。
    ”你還好嗎？”雨晴壓低聲音，耳朵緊貼聽筒，”需要我給你帶筆記或吃的嗎？我下午可以請假去你家。”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隻有電流的雜音。”不用...我沒事，就是有點低燒。”林夏的回答很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雨晴皺起眉頭。背景音太安靜了，沒有電視聲，沒有腳步聲，不像是在家。而且有輕微的回聲，像是在一個空曠的地方。一個可怕的猜想突然浮現在她腦海。
    ”林夏，你在哪？”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略微發顫。
    又是一陣沉默，長得讓雨晴以為通話被切斷了。”...天台。學校的。”林夏終於回答，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雨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機：”我馬上過來。”
    她顧不上請假，直接從後門溜出食堂，繞到舊教學樓的消防梯。鐵製的樓梯在她腳下發出刺耳的聲響，生鏽的扶手蹭髒了她的手掌，留下一道紅痕。爬到五樓時，她的校服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推開天台門的瞬間，刺眼的陽光讓她眯起眼。風很大，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環顧四周，終於在欄杆邊的陰影裏發現了林夏——她蜷縮成一團，抱著膝蓋，像個迷路的孩子。校服皺巴巴的，頭發亂糟糟地支棱著，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你怎麼來了，”林夏抬起頭，聲音嘶啞，”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
    雨晴在她身邊蹲下，這才注意到地上散落著幾個空藥片包裝，鋁箔被撕開的邊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你吃了什麼？”她的聲音發抖，撿起一個包裝——是安眠藥，已經空了。
    ”隻是兩片，”林夏虛弱地笑笑，嘴唇幹裂，”死不了的劑量。我就是...想睡一覺。”她的眼神飄忽，沒有焦點。
    雨晴的視線模糊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要撥急救電話。林夏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別...求你了。我沒事，真的。藥是我自己的，醫生開的。”
    ”但為什麼要在天台...”雨晴的聲音哽咽了。
    林夏轉頭看向欄杆，眼神空洞：”因為那裏，”她指向一米多高的圍欄，”我一直在想，如果翻過去，是不是就能徹底安靜了。”
    陽光照在林夏蒼白的臉上，她的瞳孔收縮成兩個小黑點，裏麵盛滿了雨晴讀不懂的痛苦。雨晴突然意識到，抑鬱症不是簡單的情緒低落，不是靠”振作起來”就能克服的情緒波動，而是一種能將人吞噬的疾病，連林夏這樣堅強的人都無法獨自對抗。
    ”我們去醫院，”她堅定地說，試圖扶林夏站起來，”現在就去。”
    林夏搖搖頭，掙脫了她的手：”沒用的，去過太多次了。他們隻會開更多的藥，說更多千篇一律的話。”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篤定。
    ”那至少...讓我陪你去看醫生？”雨晴輕聲懇求，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或者告訴班主任？她一直很關心你...”
    ”不要！”林夏突然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他們會通知我媽媽，然後...”她的聲音哽咽了，”她又該說我是為了引起注意了。沒人相信陽光開朗的林夏會想死，對吧？”她苦笑著，眼淚無聲地滑落。
    雨晴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隻是跪下來抱住林夏，感受著懷中瘦弱身體的顫抖。林夏的體溫很高，額頭抵在她肩上，呼吸灼熱。她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和藥味，混合著熟悉的柑橘洗發水香氣。
    ”我好累，”林夏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每天都像在演一場永不結束的戲。微笑，奔跑，假裝一切都很好...”她的手指緊緊抓住雨晴的校服後背，指節發白。
    雨晴輕輕**著她的後背，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她能感覺到林夏的脊椎骨節節分明，校服下的身體比看起來還要瘦弱。”我們去找心理老師好嗎？”她輕聲提議，”就今天。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再也不去了。”
    林夏沉默了很久，久到雨晴以為她不會回答。最終，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動作輕得幾乎看不出來。
    心理輔導室在行政樓最安靜的角落，門上貼著卡通貼紙，試圖營造輕鬆的氛圍。推開門，裏麵比想象中要溫馨——米色的沙發，木質書架，窗台上擺著幾盆綠植。心理老師李慧君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圓臉，短發，說話聲音很輕，眼神卻格外專注，像是能看透人心。
    ”林夏，”她看著手中的問卷，聲音平靜，”你說這種低落情緒持續兩年多了？”
    林夏坐在沙發上，雙手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指節發白。她點點頭，眼睛盯著地板上的某一點。
    ”有自傷行為嗎？”
    雨晴看見林夏的手下意識地拉了下袖子，遮住那些傷痕。她的心揪緊了，鼓起勇氣，輕輕握住林夏的手：”告訴老師吧。”她的聲音很輕，卻堅定。
    林夏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她慢慢卷起袖子，露出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有些已經變成白色細線，有些還是粉紅色的新傷。在明亮的燈光下，它們像一道道無聲的呐喊，訴說著無法言說的痛苦。
    李老師的表情沒有變化，隻是點點頭，繼續用溫和的聲音詢問：”最近有自殺念頭嗎？頻率是怎樣的？”
    談話持續了一小時。雨晴坐在一旁，聽著林夏描述那些黑暗的想法，那些無法控製的情緒波動，那些假裝快樂的日日夜夜。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但她強迫自己聽下去，因為這是林夏第一次向專業人士敞開心扉。
    ”根據你的情況，”談話結束時，李老師合上筆記本，”我建議你考慮住院治療，至少...”
    ”不！”林夏猛地抬頭，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我不要住院。”
    ”那至少告訴家長，”李老師耐心地說，”你需要支持係統。抑鬱症不是靠一個人能戰勝的。”
    林夏的嘴唇顫抖著：”我媽不會理解的。她隻會說我想太多，太矯情...”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程雨晴握著林夏的手擔憂的看著她，李老師也隻是淺淺的歎了口氣。
    走出輔導室，林夏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靠在牆上慢慢滑坐在地上。雨晴蹲在她麵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我送你回家？”
    林夏搖搖頭，眼神渙散：”我想去閣樓。”
    她們偷偷溜出學校。林夏的狀態比來時更差了，走路都有些搖晃，像是隨時會倒下。雨晴扶著她，能感覺到她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路過便利店時，雨晴買了退燒藥和運動飲料，林夏的額頭燙得嚇人。
    閣樓裏，”小雨點”薄荷在窗台上蔫蔫的，葉子邊緣開始發黃。林夏看到它，突然哭了起來：”連植物我都照顧不好...”她的聲音支離破碎，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雨晴趕緊給薄荷澆了水，然後扶著林夏躺到床上。她打濕毛巾，輕輕敷在林夏滾燙的額頭上，又倒了杯溫水。
    ”吃藥，”她找出林夏床頭櫃上的退燒藥，聲音盡量保持平穩，”然後睡一覺。”
    林夏乖乖吞下藥片，眼神渙散：”你會留下來嗎？”她的聲音很小，像個害怕被拋棄的孩子。
    ”當然。”雨晴握住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
    林夏的呼吸漸漸平穩，陷入沉睡。雨晴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看著那張即使在睡夢中也皺著眉的臉。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整個房間染成橘紅色，給一切蒙上溫暖的濾鏡。
    雨晴想起心理老師說的話：”抑鬱症就像一個破碎的容器，無論注入多少愛和關懷，都會漏出去。但這不意味著我們應該停止注入。”
    她輕輕撫了撫林夏的額頭，像許下一個無聲的承諾：即使容器有裂縫，我也會一直在這裏，一遍又一遍地注入我的關心與愛，直到裂縫被金繕修補，成為你獨特的美。
    夜幕降臨時，林夏的燒退了。她醒來時，發現雨晴還坐在床邊，就著台燈的光看課本。閣樓裏很安靜，隻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和兩人均勻的呼吸聲。
    ”還在啊。”林夏輕聲說，聲音因為睡過而有些沙啞。
    雨晴合上課本，微笑起來：”嗯，我說過的。”
    在這個普通的夜晚，在小小的閣樓裏，某種無聲的約定在兩人之間建立起來。沒有人說破，但她們都知道，從今往後，無論晴天雨天，她們都不必再獨自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