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鋪滿了整個操場。程雨晴縮在梧桐樹的陰影裏，額頭抵著粗糙的樹皮，透過枝葉間隙偷看跑道上那個耀眼的身影。
    樹皮的紋理硌著她的皮膚，帶著陽光烘烤後的微溫。她下意識用指甲摳下一小塊樹皮，在指尖碾碎，木屑的清香混著操場上橡膠顆粒的氣味鑽入鼻腔。這是新學期第二周的體育課，雨晴照例找了最隱蔽的位置躲起來——她討厭任何需要團隊協作的運動，更討厭在眾目睽睽下笨拙地展示自己那不協調的肢體。
    ”各就位——”
    體育老師的哨聲尖銳地劃破空氣。雨晴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到起跑線上。那裏站著五個女生，其中最外側跑道的那個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林夏弓著腰，像一張拉滿的弓，運動短褲下是線條分明的小腿肌肉，在陽光下泛著蜜糖般的光澤。她的手指撐在跑道上，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指關節處有幾處細小的傷痕。雨晴注意到她的右腳微微後撤，腳尖抵著起跑器，腳踝處的骨節突出，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預備——”
    林夏的背部肌肉繃緊，白色運動衫被汗水浸濕了一小塊，隱約透出底下**的顏色。她的馬尾辮隨著低頭的動作垂落，發尾掃過脖頸，在皮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
    哨聲響起。
    那一瞬間，雨晴屏住了呼吸。林夏像離弦的箭一般射出去，爆發力讓她的起跑比其他人都快上半拍。她的辮子在腦後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陽光追著她的身影，將她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跑道上的橡膠顆粒在她腳下飛濺，像一串黑色的珍珠。
    ”哇！林夏又破了自己的記錄！”旁邊的女生驚呼。
    雨晴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緊握著拳頭，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四個月牙形的紅印。她鬆開手，悄悄在裙擺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水。
    ”看什麼呢這麼入迷？”
    張曉琪突然湊過來，嚇得雨晴差點把手中的《挪威的森林》掉在地上。書頁間夾著的四葉草書簽飄落在地，那是她昨天在操場邊緣費了半小時才找到的——她總是相信這些小而確定的幸運。
    ”沒、沒什麼。”雨晴彎腰撿起書簽，指尖沾上了泥土。她習慣性地用拇指摩挲書頁邊緣，那裏已經被翻得微微卷起，紙張因為反複觸碰而變得柔軟。
    張曉琪順著她先前的視線望去，了然地”哦”了一聲：”林夏啊，田徑隊的明星。聽說她初中時就破了市裏100米紀錄。”她壓低聲音，熱氣噴在雨晴耳畔，”不過脾氣有點怪，高興時能拉著你說半天話，不高興時連老師都懶得搭理。”
    雨晴沒有回應，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那個身影。林夏跑到終點後，仰頭灌了半瓶水，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幾滴水珠順著她的下巴滑落，沿著脖頸的曲線，消失在白色運動衫的領口處。她用手背抹了抹嘴，陽光穿過她指間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不知為何，雨晴覺得喉嚨發緊。她低頭翻開書，卻發現眼前密密麻麻的鉛字全都變成了無意義的符號。那些她平時能輕易沉浸其中的文字，此刻卻怎麼也無法進入她的腦海。書頁間飄出淡淡的油墨香，混合著四葉草幹燥後的青草氣息，卻無法掩蓋從操場飄來的、若有若無的柑橘香氣。
    ”喂，班主任找你！”班長在遠處喊道，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雨晴合上書，最後看了一眼跑道。林夏正拉伸著**肌肉，陽光穿過她的指縫，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她的表情專注而平靜，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這個簡單的動作。
    班主任辦公室的空調開得很足，雨晴一進門就打了個寒顫。冷氣順著她裸露的小腿爬上來，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辦公室裏有股咖啡和紙張混合的氣味，牆上掛著的時鍾發出規律的”嗒嗒”聲。
    ”程雨晴，下個月的校園文化節，年級決定讓你負責文學社的展位。”班主任劉曉華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窗外的陽光，讓雨晴看不清她的眼睛。”聽說你文筆不錯。”
    雨晴絞著校服下擺，布料在她手指間皺成一團。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耳膜隨著脈搏一跳一跳地脹痛。”我...我更擅長寫一些讀後感之類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幾乎消失在唇齒間。
    ”就這麼定了。”劉老師遞給她一張報名表，紙張邊緣有些卷曲，顯然已經在文件夾裏放了很久。”周五前交策劃案。”
    走出辦公室時，雨晴的額頭已經沁出一層細汗。走廊上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低頭看著自己模糊的影子和手中微微顫抖的報名表，沒注意到前方有人，差點撞了上去。
    ”小心。”
    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雨晴抬頭，對上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是林夏。近距離看，她的睫毛長得不可思議，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的鼻梁上有一顆小小的雀斑，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柑橘香氣，混合著陽光和汗水的氣息。
    ”對不起。”雨晴慌忙後退，後背貼上了冰冷的牆壁。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燙，耳尖一定紅得厲害。
    林夏歪著頭看她，忽然笑了：”你是二班的吧？我見過你在圖書館。”她的聲音比想象中低沉，帶著運動後的輕微喘息，像一陣暖風吹過耳畔。
    雨晴睜大眼睛。她確實每天都去圖書館，但從不記得在那裏見過林夏。圖書館是她逃避喧囂的避難所，她總是選擇最角落的位置，縮在高大的書架後麵，像隻膽小的兔子躲在自己的洞穴裏。
    ”你總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林夏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眼睛微微眯起，像兩彎新月，”讀很多外國文學，對吧？上周你一直在看村上春樹。”
    雨晴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她沒想到會有人注意到這些細節，更沒想到會是林夏——那個在陽光下奔跑的身影，那個被所有人矚目的田徑明星。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我叫程雨晴。”她最終隻擠出這幾個字，聲音細如蚊呐。
    ”我知道。”林夏眨了眨眼，陽光在她的瞳孔中投下金色的光點，”我是林夏。”
    她說完就轉身走了，運動鞋在走廊上留下輕微的”吱呀”聲。雨晴站在原地，聞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柑橘香氣，看著那個高挑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將林夏離去的路徑照得閃閃發光，仿佛她走過的地方都撒下了金粉。
    直到上課鈴響起，雨晴才如夢初醒般跑向教室。她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像一隻被困住的小鳥。走廊上的學生匆匆奔向各自的教室，嘈雜的腳步聲和談笑聲在她耳中變成模糊的背景音。她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報名表，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被捏得皺皺巴巴。
    晚上，雨晴趴在書桌前，遲遲無法下筆寫策劃案。台燈的光線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放大成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筆記本上畫滿了無意義的線條，中間反複出現”林夏”兩個字，字跡從工整逐漸變得潦草，最後幾乎成了塗鴉。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敲打著玻璃，像某種密碼。雨晴停下筆，抬頭望向窗外。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擴散開來，像一個個漂浮的光球。她突然想起了林夏在陽光下奔跑的樣子，那個耀眼的身影仿佛能驅散所有陰霾。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闖入她的腦海。雨晴翻開新的一頁，筆尖在紙上停留片刻，然後鄭重地寫下標題：《雨中的陽光——現代青少年文學作品展》。
    寫完後，她輕輕吐出一口氣，靠在椅背上。窗外的雨聲漸漸大了，但她心裏卻有什麼東西悄悄破土而出，像春天裏第一株嫩芽，柔軟而堅定。她不知道這個標題從何而來，也不明白為什麼想到林夏時胸口會有這種奇怪的悸動。她隻知道，當筆尖劃過紙麵寫下這幾個字時，腦海中浮現的始終是那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身影。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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