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掠過雕花窗欞，將斑駁的暗影投在薄皇後素白的裙裾上。她低垂的睫毛在眼瞼處落下青灰的陰翳，指尖撫過焦尾琴的動作輕得像觸碰露水，可那泠泠琴音裏分明裹著碎冰似的寒意。
    景帝駐足在垂著銀紅帷幔的廊柱後，這是自三月前薄太後當朝駁回他減免賦稅的詔令後，他頭回踏入椒房殿。琴聲忽而轉作《桃夭》的調子，他眼前驀然浮現大婚那夜，十六歲的新娘鬢邊金步搖晃碎燭光，紅蓋頭下漏出的半截下頷比玉簪花還皎潔。
    ”陛下嚐嚐臣妾調的蜜羹可好？”記憶裏那個溫軟的嗓音忽然與此刻的琴音重合，驚得景帝後退半步踩響枯枝。琴聲戛然而止。
    ”陛下。”薄皇後起身行禮，腰間禁步紋絲未動。景帝盯著她裙擺上繡的並蒂蓮，忽然想起大婚第三日晨起，薄太後遣人送來的十全大補湯，盛在刻著鳳凰銜珠紋的鎏金碗裏。那鳳凰的眼睛是用紅珊瑚嵌的，盯得人脊背發涼。
    ”皇後還留著這琴。”他伸手拂過琴尾的焦痕，那是某年上巳節兩人泛舟太液池時，皇後為接他折的柳枝不慎打翻燭台所留。當時她急得用衣袖撲火，鵝黃廣袖燒出個窟窿，反倒逗得他開懷大笑。
    薄皇後蒼白的指尖輕顫：”母後前日還問起，說陛下近來常去程姬處聽《幽蘭操》。”話音未落，窗外驟然卷進一陣裹著桂香的冷風，將案頭未寫完的經文吹得簌簌作響。景帝瞥見”眾生皆苦”四個字，忽然記起昨日朝堂上，薄氏外戚又往隴西安插了三名子弟。
    ”錚”的一聲，琴弦毫無征兆地崩斷。薄皇後怔怔望著指腹滲出的血珠，在七弦上暈開點點猩紅。景帝下意識伸手欲扶，卻在觸及她衣袖前生生頓住——那衣料上密織的翟鳥紋，每隻都昂著與薄太後鳳冠上一模一樣的頭顱。
    暮色漸濃時，宮人掌燈的火光驚飛了簷下棲鳥。景帝轉身離去的身影被廊柱切割成碎片，薄皇後重新坐回琴前，將斷弦在指間繞了三匝。最後一縷天光裏，焦尾琴腹內隱約現出當年景帝用小刀刻的”長相守”三字，如今已被新漆遮掩得隻剩模糊輪廓。
    詔書帛卷鋪展在紫檀案幾上時，掖庭令看見一滴朱砂順著”除宮刑”三個字蜿蜒而下，像極了昨日暴室中那個少年宦官膝蓋滲出的血。秋風卷著槐樹葉撲進宣室殿，吹得青銅獬豸香爐吞吐的煙霧晃了晃，恰巧籠住景帝冕旒下緊蹙的眉峰。
    ”陛下三思！”廷尉張湯的玉笏重重磕在金磚上，”孝文皇帝廢肉刑不過二十年，如今市井閭左奸猾之徒……”
    景帝的指尖劃過奏章裏夾著的桑樹皮，這是三日前陽陵亭長快馬送來的血書。七十老嫗用草灰混著淚水寫就的控訴，說她孫子因偷摘侯府兩顆棗子，被生生剁去三根手指。帛布邊緣還沾著半片枯黃的桑葉，讓他想起去歲巡狩時，關中農人皴裂的手掌托著空癟的蠶繭哀泣的模樣。
    薄太後送來的鎏金錯銀鳩杖忽然”當啷”倒地，驚醒了打瞌睡的掌印太監。景帝望著滾到腳邊的鳩鳥紅寶石眼睛，突然記起大前年冬祭，太常寺將十二個誤闖禁苑的樵夫判了腰斬。那天雪下得極大，朱雀門外青石板縫裏的血，直到上巳節都沒被春雨衝刷幹淨。
    ”把《九章律》第三卷呈來。”景帝的聲音驚飛了殿角的白頸鴉。當竹簡嘩啦啦展開時，丞相陶青發現天子竟用指甲在”劓刑””斬趾”等字上劃出深深的刻痕，細碎的竹屑沾在蟠龍紋袖口，宛如無數亟待破繭的蠶蛹。
    薄皇後遣人送來的安神湯在龍紋漆案上漸涼，景帝卻盯著湯麵倒影出詔獄鐵窗的柵格。昨夜子時，典獄官戰戰兢兢引他穿過水牢，腐臭的汙水裏浮著半張年輕的臉——那個因交不起口賦而偽造符傳的漆工，腳踝上還拴著孝惠帝時期的青銅鐐銬。
    五更鼓響時，景帝突然奪過禦史大夫的紫毫筆。筆鋒掃過”改磔刑為棄市”的詔令時，濺起的朱砂落在獬豸獸的獨角上。張湯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看見年輕帝王腕間赤色絲繩突然崩斷，十二顆玉珠滾過記載”具五刑”的竹簡，最終停在”賑濟流民”的奏章旁。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謁者仆射捧著詔書穿過未央宮。宮牆外隱約傳來夯土刑徒的號子聲，驚起還在夢中的雀鳥。誰也沒注意禦道石縫裏鑽出的野花，正將細弱的根須紮進浸透血淚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