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的上元夜向來是潑天的熱鬧。十二座青石拱橋纏滿赤紗，朱雀大街上舞獅的鼓點震得沿河柳枝簌簌。可今年的蓮燈卻透著妖異——紙紮的並蒂蓮芯裏燃著幽藍燭火，將護城河水映得如同幽冥鬼河。
    沈昭腕間鎏金鐲突然收緊，在皮肉上燙出北鬥狀的暗紋。他劍鋒一挑，削落容珩鬢邊一縷散發：”王爺好興致，拿將士骨灰給河燈描金。”劍身映出蓮燈底座暗刻的狼圖騰，正是三年前夜襲雲州大營的北狄死士印記。
    容珩輕笑震得劍刃微顫，指尖忽地彈在沈昭腕間麻穴。金鐲撞上雕花窗欞，迸出火星點燃垂落的紗幔：”夫人不妨猜猜，這三百盞蓮燈裏，摻了多少沈家暗衛的心頭血？”
    火舌舔舐著沈昭的袖口，金線繡的墨竹在烈焰中蛻變成血色北鬥。他猛然記起母親臨終前詭異的笑容——那日沈夫人攥著塊焦黑的虎符，用簪子蘸血在他中衣上描畫星圖：”昭兒要穿著它…去朱雀橋…”
    畫舫底層傳來鐵鏈斷裂的巨響，二十具青銅棺破水而出。沈昭旋身斬斷纏上船舷的鎖鏈，鏈頭雙頭蟒紋的瞳孔裏竟嵌著暹羅紅寶石。這讓他想起半月前截獲的密信——永昌號三艘貨船深夜卸下的”南洋珠寶”，實則是淬毒的煉屍釘。
    ”閉氣！”容珩的折扇掃開最近那口棺槨，腐屍的惡臭中混著一縷龍涎香。沈昭劍尖挑開屍首的織金外袍，玉帶扣上”永昌”二字正滲出青黑黏液。這具腫脹的屍身，分明是三個月前聲稱回鄉丁憂的漕運司丞！
    對岸突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哭嚎。沈昭轉頭望去，隻見撈燈的百姓七竅流血，指尖在琉璃燈罩上抓出森森白骨。容珩猛地將他按倒在船舷下，三支弩箭擦著發髻釘入楠木立柱，箭尾雕翎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燈油遇熱則毒發，”容珩的呼吸燙著沈昭耳後，”夫人方才打翻的那盞“長相思“，可是特意為您備的合巹酒。”他指尖劃過沈昭頸側血脈，那裏正浮起蛛網狀的青紋。
    沈昭反手劈落第二波箭雨，碎木中飄落的半張鹽引令他瞳孔驟縮。永昌號的朱砂印下，戶部尚書私章泛著詭異的磷光——這是用北狄巫醫調製的骨灰印泥，遇熱便顯狼頭圖騰。去年隆冬，三十七名鎮北軍斥候正是在陰山腳下被剝皮剔骨。
    ”他們的眼珠成了暹羅使臣的玩物，”容珩突然咬破指尖，將血抹在沈昭劍刃，”骨頭磨粉混進官鹽，魂魄…就鎖在這些蓮燈裏。”劍鋒觸及銅棺的刹那，棺中屍首灰白的瞳孔驟然轉動，脖頸處浮現鷹隼刺青——這是沈昭親手為十二影衛烙下的標記。
    河風裹著燃燒的紗幔掠過沈昭煞白的臉。他記得阿七最愛吃東街的桂花糖，那少年上月請命去查永昌號時，還笑著說要給他捎南洋的相思子。
    ”很痛吧？”容珩的折扇突然絞住偷襲的鐵鏈，腕間青筋暴起，”看著至親之人變成行屍走肉…”沈昭的劍已刺穿屍首眉心，黑血噴濺在他月白的衣襟上，繪出殘破的北鬥。
    對岸樓船忽地傳來箜篌聲，曲調正是沈家祭祖時的《安魂引》。沈昭的軟劍在弦音中發出悲鳴，他看見母親最愛的螺鈿箜篌被架在船頭，十三根琴弦皆用人筋搓成。
    ”這份聘禮，夫人可還滿意？”容珩突然攬住他的腰躍上桅杆，躲過破水而來的青銅棺。棺蓋在月光下緩緩滑開，露出沈夫人栩栩如生的麵容——她穿著大婚時的翟衣，手中卻握著半截鎮北軍的斷旗。銅棺內的龍涎香陡然變得刺鼻，沈昭的匕首在容珩心口壓出血痕。
    棺槨外厲風的陌刀正將船板劈得木屑橫飛，寒光透過楠木縫隙掃過沈昭煞白的臉——棺壁梵文竟是用沈家暗衛的血描就，經咒間還粘著半片染血的鷹隼刺青。
    ”離魂草需混著人燭淚服用，”容珩突然握住他執刃的手按向自己脖頸，”夫人當年喂我的那碗藥…”他喉間脈搏在沈昭掌心跳動，與金鐲的震顫頻率漸漸重合，”可是摻了你三滴心頭血。”
    沈昭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縮。他想起雲州雪夜喂藥時，昏迷的少年曾無意識咬破他指尖。原來那時雙生蠱的蟲卵已順著血液，在兩人心脈間織就無形的絲網。
    ”哢嚓！”
    厲風的陌刀劈開棺蓋，腐臭的屍氣裹著寒風灌入。沈昭的軟劍絞住刀鋒，劍身映出厲風空蕩的左袖——袖管內突然竄出百條血紅的屍蠶，正是寒潭底啃噬過鎮水虯的邪物。那些蠱蟲額間閃著磷光，擺出的陣型竟與沈昭衣襟上的北鬥血紋如出一轍。
    ”少主舍不得動手，就讓老奴送你們團圓！”厲風的笑聲像是生鏽的刀刃刮過鐵板。他殘缺的右臉在月光下猙獰可怖，燒傷的皮肉間隱約露出青色狼頭刺青——正是三年前沈昭在父親書房外，隔著窗紙見過的刺客印記。
    記憶如驚雷炸響。那夜暴雨傾盆，此人用陌刀挑著母親的翡翠步搖，逼父親在鹽脈圖與沈昭性命間抉擇。父親攥碎硯台時，飛濺的墨汁在刺客袖口染出狼目輪廓…
    ”我娘的人皮…”沈昭的劍鋒突然暴起寒光，”可是繃在你那麵戰鼓上？”他旋身斬斷撲來的屍蠶，黑血濺在厲風殘破的麵具上，腐蝕出洛家煉屍術的符咒。
    容珩的折扇突然炸開毒霧，攬住沈昭的腰撞向船舷。厲風的陌刀劈碎他們方才立足的棺板，露出底下暗藏的玄鐵鏈——那些鎖鏈纏著七具幼童骸骨，每具天靈蓋都釘著沈家特製的北鬥釘。
    ”看看這些祭品！”厲風癲狂地扯動鐵鏈，”你沈家為鎮龍脈，連繈褓嬰孩都不放過…”骸骨腕間的銀鈴隨晃動作響，正是沈昭兒時在宗祠見過的往生鈴。
    沈昭的劍勢驟然凝滯。他認出最外側那具小骸骨頸間的長命鎖——那是他雙生哥哥的遺物，母親曾說兄長未滿月便夭折。原來所謂的”夭折”，竟是沈家親手將嬰孩獻祭給龍脈！
    容珩突然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沈昭的金鐲上。鎏金紋路如活蛇般遊走，瞬間絞碎偷襲的屍蠶：”別聽他的！這些骸骨是…”話未說完，厲風的陌刀已劈開船艙底板。
    刺骨的河水湧進來，沈昭在漩渦中看見河底蟄伏的鎮水虯。那青銅龍首的逆鱗處，北鬥狀的凹槽正與容珩懷中的虎符嚴絲合縫。無數蠱蟲從龍牙縫隙湧出，擺出的陣型赫然是沈家祖墳的布局。
    ”抱緊！”容珩扯落發帶纏住兩人交握的手，白玉冠墜入深淵的刹那，他帶著沈昭撲向龍目。合二為一的虎符嵌入凹槽時，整條護城河沸騰如熔爐，燃燒的蓮燈在漩渦中拚合成巨大的北鬥陣。
    沈昭的後背撞上青銅鼎身，鼎內殘存的香灰迷了他的眼。恍惚間，他看見三百年前開國帝後飲下鴆酒的場景——那帝王心口的北鬥疤，與容珩的舊傷分毫不差。
    ”當年沈家先祖為保龍脈，將雙**獻祭…”容珩的唇貼著他滲血的耳垂，”如今輪到我們破這死局。”鎮水虯突然發出震天咆哮，鎖住龍首的鐵鏈寸寸斷裂，河底升起萬千盞往生燈，每盞都映著沈家暗衛的麵容。
    厲風在漩渦中發出最後的嘶吼：”你們逃不出天命…”話音未落，燃燒的往生燈突然聚成火鳳，將他的殘軀吞沒。沈昭在灼熱的氣浪中轉頭，看見容珩心口的北鬥紋正在滲血——那是雙生蠱反噬的征兆，亦是破開輪回的鑰匙。鎮水虯的嘶吼震碎河麵冰層，燃燒的往生燈在漩渦中凝成火鳳。沈昭被容珩緊扣著腰肢按在青銅鼎上，鼎身梵文正順著鎏金鐲的紋路爬上他心口。雙生蠱的反噬讓容珩後背的北鬥疤迸裂如血泉，卻將他襯得愈發妖異——像尊從黃泉爬回來的修羅。
    ”當年沈家用九百童男童女的血啟動鎮水虯…”容珩的唇擦過沈昭滲血的耳垂，指尖在他尾椎舊疤上打轉，”如今要破這死局，需得雙星之人心頭血。”
    沈昭的軟劍突然刺穿容珩肩頭，將人釘在龍首逆鱗處：”王爺這出戲，從雲州雪夜就開始演了吧？”他扯開染血的衣襟，心口淡金胎記正與容珩的傷疤共鳴震顫，”什麼雙生蠱、什麼換命術…你不過是要用我祭這妖龍！”
    河底忽然傳來箜篌裂帛之音，沈昭渾身劇震——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長相思》，此刻卻從鎮水虯口中傳出。青銅龍首緩緩張開，露出螺鈿箜篌與半截焦黑的虎符。十三根人筋琴弦上，沈夫人的虛影正朝他淒然微笑。
    ”昭兒…”虛影的指尖穿過燃燒的河水，”娘用魂飛魄散換你活路，不是讓你重蹈覆轍…”話音未落，厲風殘存的半張臉突然從龍牙間凸出，人皮燈籠般鼓脹爆裂，濺出無數刻著”永昌”二字的銅錢。
    容珩突然暴起，徒手捏碎襲向沈昭的銅錢暗器：”夫人才是陣眼！”他染血的手按上沈昭心口，鎏金鐲紋路突然暴長，”三百年前沈家先祖與鎮北王世子在此結契，今**我…”話未說完，箜篌聲陡然淒厲，沈夫人的虛影化作青煙鑽入龍目。
    整條護城河開始倒流，沈昭在滔天巨浪中看見驚悚的畫麵——三百童屍從河底淤泥站起，手腕皆係著沈家特製的往生鈴。他們機械地走向鎮水虯，將腐壞的手指插入龍鱗縫隙。
    ”當年你兄長就是這麼死的。”容珩突然掰過沈昭的下頜，強迫他看向最前排的幼小骸骨。那具骷髏頸間的長命鎖上，”沈玨”二字正泛著血光，”沈家用親子祭龍脈，如今輪到…”
    沈昭的劍突然刺穿容珩掌心，將他右手釘在龍牙上：”所以王爺假意深情，是為讓我心甘情願赴死？”他扯落容珩的腰帶，露出玄鐵軟甲下密密麻麻的舊傷——每道疤痕的位置，都與沈昭幼時受傷處一模一樣。
    鎏金鐲在此刻熔成金液，順著相貼的**遊走進血脈。沈昭在劇痛中聽見容珩的歎息：”雙生蠱不是換命…”他突然咬破舌尖，將一口心頭血渡進沈昭口中，”是續命。”
    河水突然靜止，燃燒的往生燈聚成光繭將二人包裹。沈昭在恍惚間看見走馬燈般的幻象：七歲的自己用桃木劍劈開煉屍陣，從棺中抱出奄奄一息的容珩；十五歲的容珩跪在沈夫人麵前，吞下混著兩人血的蠱蟲；三日前朱雀橋上，容珩將自己的命燈偷偷係進三千蓮燈…
    ”你總說沈家欠我…”容珩的唇染著金血，溫柔擦去沈昭眼尾水珠，”卻不知我這條命，早就是沈小公子撿回來的。”
    鎮水虯突然發出哀鳴，龍首寸寸龜裂。沈夫人的虛影從裂縫中溢出，化作萬千光點融入沈昭眉心。他手中的軟劍突然暴起金光，劈開龍目的瞬間，三百童屍齊齊跪地化為齏粉。
    ”沈家的債還清了。”容珩笑著鬆開手，任身體墜向深淵。沈昭卻突然扯斷纏在腕間的往生鈴，銀絲纏住容珩腳踝：”王爺的戲還沒謝幕…”他在漩渦中吻住那人失血的唇，”怎敢先退場？”
    河麵轟然炸開，晨曦刺破水幕時，臨安百姓看見驚人的景象——鎮水虯的殘骸化作金沙鋪滿河道，沈昭抱著昏迷的容珩立於龍首。他們腕間的鎏金紋已蔓延成並蒂蓮，而永昌號的船隊正在上遊燃起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