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俯身拉開床簾，一隻保養得當的手伸出來，慵懶地張開五指。
    候在一旁的下人連忙上前，一人扶著手腕，一人拿起溫熱的毛巾小心擦拭，一人舉著熏香緩緩轉動，讓昂貴的香氣在掌心沾染上淺淡的一層。
    陳惠心閉著眼，任由家仆們忙前忙後地伺候，懶懶問：“家主呢？”
    家仆們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搡一會兒，推出來個麵嫩的小姑娘，她是家生子，剛被分到家主夫人院中伺候不久，誰都得罪不起，隻好含著眼淚怯生生地回話：“回稟夫人，家主昨夜出去了，還、還沒回來。”
    她聲音本就細弱，忐忑不安之下更是越說越小聲，到最後幾如蚊聲，陳惠心麵無表情地聽她說完，吩咐道：“打一頓，丟出去。”
    小姑娘腿一軟就要跪下，被人眼疾手快捂住嘴，抓著四肢硬是給拖起來，拖到院外，不一會兒就傳來淒慘的哭聲和求饒。
    陳惠心聽著哭聲，麵露不忍：“罷了，拖遠些，別打死了。”
    一個管事模樣的女子輕聲應了是，院裏便沒有哭聲了。
    陳惠心似乎完全沒在意丈夫的徹夜不歸，畢竟是修士的婚姻，對伴侶的忠貞並沒有要求，隻要不鬧出子嗣之爭，她並不能去指責樂昌故。
    發作完回話不力的侍女後，陳惠心眉間的鬱結散開，管事見警報暫時解除，給了眾人一個眼色，一幹人連忙上前服侍她穿衣洗漱。
    痛失愛子後，陳惠心越發喜怒無常起來，隨手打殺幾個下人是常有的事，直到這兩年脾氣才略有收斂，至少方才那個女侍放在幾年前是絕對活不下去的。
    主母殘暴，卻還是有許多人巴巴地把自家兒女送來，為的不過是她指頭縫裏漏出來的一點資源和權勢。方才那個女侍被送回去後，恐怕得不到爹娘善待。
    如今的樂家就是這般唯利是圖、荒唐腐朽。
    管事眉眼低垂，手上動作愈發輕柔。
    新的一天在有條不紊的忙碌中開始了。陳惠心披上華服，發鬢高挽，儼然一派雍容華貴的主母形象。
    她朱唇微啟，還未吩咐，管事已心領神會地上前，畢恭畢敬奉上一麵鏡子。
    那鏡子也古怪，陳惠心拿起來，映不出自己的臉，反而照出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這青年眉眼與她有八分相似，吊梢眼薄嘴唇，斜眼看過來時給人一種尖酸刻薄的感覺，像是時刻在算計著什麼。
    青年開口：“娘。”
    陳惠心終於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臉：“晨兒，今日如何了？”
    樂晨回道：“好極了，這養魂鏡真是不錯，再過些時日，我的魂魄就該全部修複了。”
    陳惠心撫掌，欣喜道：“這北嶺狐妖倒還有些本事！不枉我花費五十萬下品靈石。晨兒，你且安心養魂，為娘已有了銀珠蝶粉的消息，待靈胎造好，我將你的魂魄投入其中，你就能換一具天資極高的身體了！”
    樂晨亦是大喜：“多謝母親！”說完，他神色一厲：“重登仙途，我便要去尋那賤人，將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剮下來！”
    “正當如此！”陳惠心說，“當年不慎被那賤人逃走，我本派了人在合歡宗外守著，沒想到他卻當了整整八年的縮頭烏龜！待吾兒修煉有成，再去尋他挑戰，他便沒有理由推拒了！”
    樂晨接口：“到那時，我要一點一點慢慢把他折磨死，以消我心頭之恨！”
    這母子二人當著眾人的麵，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用何種手段磋磨樂家的大公子，一眾下人也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麼也沒聽到一般。
    “對了，”陳惠心想起來，“樂奇人呢？他說有銀珠蝶粉的消息，今日便送來，怎的這時還沒到？”
    管事忙道：“婢子差人去問問。”
    她正要去吩咐個人跑腿，院外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護院法陣波動一瞬，認出來人，自動打開。
    是樂昌故回來了。
    他像是有些疲倦，眼下青黑，邁步時頗為沉重。不像個修士，倒像個徹夜耕耘不知節製，以至於精氣不足的老男人。
    陳惠心看了一眼，覺得丟人，吩咐下人：“去燒水，家主要沐浴。”
    道侶不重忠貞是事實，但任憑誰在大庭廣眾之下正麵撞見自己的伴侶嫖妓一整晚清晨方歸，還一臉腎虛的模樣，都難免肝火旺盛。
    陳惠心原本想譏諷兩句，想起造靈胎還需要樂昌故的靈根，這才生生忍了下去。
    樂晨人在鏡中，隻能出聲見禮：“爹。”
    樂昌故一頓。
    他像個鏽住的人偶，一點點向樂晨出聲的方向扭過頭去，目光很奇異，像是發現了什麼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兒。
    “你叫我……爹？”
    “再叫一遍。”
    樂晨不明所以地照做。
    樂昌故嘴角抽動，像是想放聲狂笑，又像是被惡心到了，最後擰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陳惠心心裏有些不安，將鏡子收起來：“家主這是怎麼了？”
    她這話一問出口，樂昌故又卡住了，一秒後，他的表情恢複正常，也不再盯著鏡子看，轉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陳惠心，流利地說。
    “在山下遇見樂奇，他托我將這個轉交給你。”
    陳惠心心中一喜，顧不得樂昌故的異樣，也顧不得深究樂昌故怎麼會在山下遇到樂奇，她雙手接過盒子打開，裏麵是一小捧銀光閃閃的粉末。
    “銀珠蝶粉！”
    陳惠心心情激蕩，一時克製不住，竟落下淚來。
    “有了此物……吾兒終於可以重歸人世，再登仙途！”
    “我一定要讓樂神那個賤人付出代價！”
    陳惠心捧著盒子，又是哭，又是笑，完全沒有注意樂昌故隻是沒什麼表情地聽著，不曾附和過一句，過了一會兒，幹脆轉身走了。
    在眾人看不到的角度，樂昌故嘲諷地笑了一下，低聲重複：“付出代價？”
    ·
    樂家祖地某角落。
    “一炷香到了，換人換人！”
    樂神伸手去夠花笑棠捏著的符紙，他比花笑棠高許多，花笑棠舉高手也避不開他，眼見左躲右閃都無濟於事，花笑棠幹脆整個人埋進樂神懷裏，再把符紙藏在胸口，敷衍地說：“等一下……馬上就好！”
    “又使美人計，”樂神舍不得推開他，氣呼呼地揪他頭發，“夫人方才可不是這麼對我的。”
    此時樂神的臉上極為精彩，原本風流瀟灑的一張臉，卻是左眼青紫、右眼紅腫，姹紫嫣紅如同打翻了顏料。
    左邊是昨夜打的，在樂神放出“把所有見過花笑棠的人的眼睛挖出來”的病嬌發言後，花笑棠活動了一下手腕，結結實實給了他一下。
    右邊則是一炷香前打的，樂神捏著符紙不肯放手，花笑棠舉著拳頭，原本隻想威脅他一下，卻不想樂神對此產生了條件反射，本能一躲，正好把右眼送到花笑棠拳頭上。
    花笑棠還在他懷裏耍賴，樂神想扶額長歎，卻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就一下就一下……”花笑棠嘴裏嘟囔著，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符紙，他指尖一動，原本呆立在屋裏不動的樂昌故就一個趔趄，腦門磕在桌沿上。
    “家主！”下人驚呼，隻見方才還手腳癱軟像個不良於行的殘廢的樂昌故，靈敏地避開下人過來攙扶的手，旋身坐到椅子上，端起茶啜飲一口，冷酷地說：“無事。”
    花笑棠噗嗤一聲，額頭死死壓在樂神的肩膀上，笑得一抖一抖。
    樂神扶著他的腰，憂鬱地看著前方懸浮的光幕，畫麵上樂昌故還在一臉冷酷地與下人交談。
    “我也想玩……”
    樂神發誓，一開始他真的是認真嚴肅地準備報複樂家的。
    和水心搭上線，趁樂昌故嫖妓的機會把傀儡符貼到他身上，再操縱樂昌故去，將樂家攪個天翻地覆。
    他的想法很好，直到他把操縱樂昌故的符紙交給花笑棠，再施展幻術將樂昌故視線所及的畫麵展示在光幕上，花笑棠捏著符紙，突然說：“怎麼感覺有點好玩。”
    說完操縱樂昌故翻了個跟鬥。
    若是孟洮在此處，肯定當場邀請樂神回他老家做一個遊戲開發商。
    樂神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自家夫人竟然是個愛玩樂的，在佛宗十多年清心寡欲，一朝碰到缺口立刻反彈，更可怕的是當花笑棠示範幾下後，他竟然也覺得……有點好玩。
    於是二人顧不上糾結春風樓的事，興致勃勃輪流玩了一晚上，直折騰得樂昌故堂堂元嬰修士，清晨回來時麵色萎靡不振。
    到了陳惠心麵前兩人還在爭奪遊戲手柄的控製權，直接導致樂昌故的表現堪比精分，好在銀珠蝶粉吸引了陳惠心大部分注意力，其他人發覺異常也不敢多說，這才驚險過關。
    “馬上就好——”花笑棠手臂越拉越長，作勢要把符紙遞給樂神，目光卻還死死地黏在上麵，“等一下！”
    樂神被他腦門猛地向前一錘，差點被口水嗆死。
    花笑棠聚精會神地盯著光幕，眼裏閃爍著八卦的光芒：“有人來了。”
    來人沒有通傳，直接推門而入，赫然是陳惠心身旁的那位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