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今日一早眼皮便跳個不停，梳妝時木梳卡進頭發裏掰斷了一個齒，喝茶時碰翻茶杯險些被燙傷，她黑著臉喚丫頭進來服侍自己換衣服，一邊思索今日是否應該將春風樓關上一天。
    不怪她疑神疑鬼，也不能說是過分謹慎，要知道自八年前樂家二公子“意外隕落”後，南川最大的青樓錦來閣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裏頭的人一個也沒活下來，全被樂家盛怒之下殺掉滅口了。
    不過水心知道這是謠言，畢竟她就是從那裏逃出來的幸存者，那日媽媽打發她出去采買胭脂，她前腳剛出門，後腳錦來閣就燒起來了。
    身後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當時還是妙齡少女的水心邁著輕快的步伐，一次也沒有回頭。
    後來她收攏媽媽散落在外頭的人脈與資源，暗地裏養了一批嬌花般的姑娘，待得幾年後樂家的戒嚴一去，春風樓立馬橫空出世，一時間客來客往熱鬧非凡，隻是生意再好，也比不得錦來閣當年的盛況了。
    畢竟錦來閣那時旱路水路都走，養的小倌堪稱南川一絕，但樂家二公子出事後，就再沒有人敢在南川開男風館了，生意憑空去了一半，規模自然不比之前。那些個養著姑娘的青樓也個個謹小慎微，生怕哪裏惹得樂家不順眼，招來殺身之禍。
    想到這兒，水心反而打定主意今日照常開張了，畢竟“那一位”近些日子來得勤快，若是不巧讓他吃了閉門羹，那春風樓這“南川第一樓”的牌子就可以摘了。
    水心嘴角帶起一抹嘲諷的笑，懶聲吩咐：“巧兒，過來扶我，去瞧瞧今日姑娘們功課做得如何。”
    一個眼神靈動的小丫頭跑進來，攙住水心的手臂：“來啦來啦！”
    她語氣歡快活潑，饒是水心情緒不佳，還是被她逗樂了，手指在她額頭上摁了一下：“都快十三歲了，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傻丫頭樣。”
    “我還小得很呢！”巧兒不怕水心，一邊扶著她往外走，一邊伶牙俐齒地反駁，“客人都說我是那個什麼豆蔻……豆蔻枝頭長新芽！”
    “你個臭丫頭！”水心笑罵，“回頭我讓秋月帶你讀書，你可不許再逃了，就你這肚子裏半兩墨水都沒有的貨，還想著做清倌，賣身我都怕客人嫌你蠢！”
    “我才不蠢呢。”巧兒噘著嘴，滿臉不樂意。
    “看看別人……”水心想舉個例子教訓她，腦海中突然閃過八年前，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人當年亦是未滿十三，手段之狠辣卻讓她至今膽戰心驚。
    水心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一語不發地下樓，大堂裏正在讀書撫琴的姑娘們見了她，紛紛起身行禮。
    “做你們的事去，”水心揮手免了她們的禮，又叫住一人，“飄雪，昨日你說的人呢？”
    一個看著有些年紀，眼尾隱約可見皺紋的女子聞言站起身，皺眉道：“媽媽，那人還是不肯鬆口，一定要您親自去談，才會放人。”
    水心嗤笑一聲，剛要吩咐些什麼，外麵匆匆忙忙走進來一人，在她耳邊快速低語幾句。
    水心以袖掩口，掩飾微變的臉色，嘀咕了聲“便宜他了”，轉身對飄雪說道：“我便同你走一趟吧，去看看他的孫女是個怎樣的國色天香，值得一百萬下品靈石。”
    ·
    老頭子瞎了一隻眼，佝僂著背，一咧開嘴喉嚨裏就會發出“嗬嗬”的吸氣聲，黑爛的牙齒間隱約可見晶瑩的口水。
    飄雪忍著惡心，沒好氣地說：“你要見媽媽，這下媽媽來了，你總該滿意了吧？”
    水心站在她後麵，看不出什麼表情。
    “滿意滿意，嘿嘿，特別滿意，”老頭子搓著手，爛牙兜不住的口水幾乎要滴到胸口的布料上，“小姑娘，你出去吧，我跟你媽媽單獨談。”
    “你！”飄雪美目一橫，就要叱罵，水心卻若有所思地抬手，阻止了她：“飄雪，你先出去。”
    “媽媽……”
    “出去吧。”語氣加重。
    飄雪擔憂地看了水心一眼，不情不願地出去了，隻是她也沒走遠，就緊緊貼在門板上，豎著耳朵聽，一旦裏頭那糟老頭子想對水心做什麼，她就會立刻推門而入。
    屋子裏少了一人，立刻就安靜下來，屏風後的人影動了動，碰出些聲響，很快又恢複安靜。
    “你是誰？”
    見水心皺著眉頭打量自己，老頭嘿嘿一笑：“冰姑娘好眼力。”
    他一張口就叫破了自己從前在錦來閣的名字，水心不動聲色地回應：“原來是故人來訪，怎麼不以真麵目示人？”
    老頭說：“夫人不讓。”
    這個答案讓水心沉默了一秒，半晌，她問：“人呢？”
    老頭拍拍手，屏風後應聲轉出一個粉衣美人，桃花眼，芙蓉腮，活脫脫神女下凡。
    水心隻看了一眼，斷然拒絕：“春風樓不收小倌。”
    這下兩人是真的驚到了，美人問：“怎麼看出來的？”
    聲音清清脆脆，雌雄莫辨，既像活潑的少女，又像驕矜的少年。
    水心含蓄地笑笑：“我們這一行做久了，基本的眼力還是有的，公子掩飾得還算嚴實，但還是有些許破綻。”
    老頭追問：“內行的看得出，那外行的就不一定看得出嘍？”
    水心頷首：“是。”心裏隱隱揣測出兩人來意。
    “甚好甚好，”老頭一拍手，笑眯眯地說，“那我便放心了。”
    水心笑容發僵：“若是閣下想借著我們春風樓的地界見什麼人……”
    “我要樂家滅門，”老頭打斷她，隻不過聲音不再做掩飾，從嘶啞幹澀恢複到原本的低沉磁性，“冰姑娘，八年前我們的合作很愉快，有沒有興趣再合作一次？”
    記憶中的身影與眼前的幹瘦老頭重合，水心不由遍體生寒。
    過了一會兒，水心苦笑：“我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不知大公子想要我做什麼？”
    那個魔頭竟然還活著，他回來複仇了！
    樂神像是沒看到水心臉上的警惕之色，大咧咧地說：“我知道樂昌故經常到你們這裏睡女人，今夜你將他當作新進的花魁獻上，剩下的便不用管了。”
    他指的是一旁的粉衣美人，美人低眉順目，看不出什麼表情，水心卻莫名覺得他身上一閃而過很恐怖的氣勢。
    “這……”
    “我保證，不會影響你春風樓的生意，”頓了頓，樂神神秘一笑，“說不定還會更好呢。”
    水心猶豫片刻，一咬牙：“好，我信公子！今夜戌時，我為這位……”
    “你喚他棠花吧。”
    “棠花公子，”水心努力無視粉衣美人身上暴起的殺氣，條理清晰地說著計劃，“我會為他開一個花魁宴，屆時樂家主定會將他拍下，我將他送去樂家主常包的那屋，剩下的，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樂神滿意地送客。
    ·
    門外響起低低的交談聲，很快又停止，衣料摩擦與繡花鞋觸地的聲音交替響起，慢慢遠去。
    見水心與飄雪離去，樂神正要卸去臉上的偽裝，背後一個聲音陰惻惻地問：“棠花？”
    樂神手上的動作一頓，若無其事地說：“這樣方便，也不怕你被叫到反應不過來。”
    “若是讓旁人知道了……”
    “冰靈靈嘴嚴得很，你放心就是，”樂神擺擺手，“至於其他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他語氣涼薄，仿佛在說今日天氣不佳。
    “反正你不許卸妝，給我頂著這副尊容直到離開南川，”花笑棠餘怒未消，一字一頓地說，“聽到沒有，阿、爺？”
    樂神靜默一瞬。
    “先前沒感覺，你這麼一叫，好像還有點刺激，”他說，“下次我們在榻上試試？”
    “滾！！！”
    ·
    今日的春風樓非比尋常的熱鬧，人流量比往常大了一倍，在春風樓對麵開著的青樓老鴇瞧得眼熱，見天色漸晚，人越來越多，有幾個自家的熟客都往對麵走，她終於按捺不住，拉住一個往日相熟的客人問：“大爺，今夜怎的不上我家來了，可是我樓裏的姑娘不聽話，怠慢了大爺？”
    “哪能呢，”客人連忙說，“蘭芝是我的知心人，你可千萬別為難她，明日我就去看她。”
    “那今日……”
    “我就是去看個熱鬧，”客人幹笑幾聲，拉過老鴇低聲說，“春風樓放出消息，最近新得了一個花魁，美得是天上有地上無，今日就要將初夜拍賣出去呢。”
    “我兜裏那點錢就別想了，不過就是去一睹美人芳容，看看是否當得起那樣誇張的傳聞。”
    老鴇臉色一變，半晌咬牙笑道：“那就勞大爺去看看了，明日上我家來時，不妨也同我說說，我也想知道這傳聞中的美人，到底生著幾隻眼睛幾張嘴呢。”
    這話說得夾槍帶棒，客人一心想著美人，急匆匆離去了，留下老鴇在身後氣得擰爛手絹。
    這些年來，春風樓靠著那群嬌滴滴的美人，本就穩穩地壓過其他青樓一頭，如今又新進一個據說比之前還要好的，這讓她們可怎麼活？！
    一跺腳，老鴇往臉上抹了點粉，匆匆忙忙往春風樓去了。
    春風樓不忌男客女客，再加上今夜實在人多，龜公幾乎看花了眼，竟然也沒認出對門的老對頭，抬抬手就把人放進去了。
    老鴇順著人流往裏擠，她畢竟心虛，於是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著，這角落人少，除了老鴇，隻有一個幹瘦的老頭，眯著眼朝高台上望，一臉色相。
    老鴇平日最瞧不起的便是買春的老頭，往往拿不出幾個錢還一身髒病，她都不忍心糟蹋姑娘，這種人一律不放進樓，沒想到春風樓卻沒有這個顧忌。
    帶著些鄙夷地，老鴇橫了老頭一眼，胖胖的身軀扭動，擋住老頭的大半視線。
    樂神莫名其妙被人占了地方，想起花笑棠之前不許惹事的警告，摸摸鼻子自己讓開了。
    老鴇大獲全勝，正要掐著腰趾高氣揚地撂下一句狠話，高台上一聲鑼響，花魁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