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卷  第二章·白雲寺(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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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低調的馬車吱呀吱呀地行駛在山路上。
    拉車是兩匹棕色的馬兒,養得膘肥體壯,皮毛油光水滑,四蹄呈白色,宛如踏雪。
    但奇怪的是,這輛馬車並無車夫驅趕,馬車的主人似乎是刻意任由馬兒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毫不在意最終會走到哪裏去。
    “白雲寺?”
    “嗯。”
    “去談生意?”
    “不然呢?”
    車廂內,雪銘與伯毅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雪銘以手撐頭,一隻腿向上曲起,側躺在豪華的軟墊上,漫不經心地吃著果品蜜餞。伯毅則盤腿坐在對麵,啃著早上沒來得及吃的大饅頭。
    “師兄,我有點緊張。”
    “你隻要聽我指揮就行了,少說話,見機行事,懂了嗎?”
    “好,好的。”
    過了片刻,伯毅又問:“談什麼生意?”
    “委托人沒有說明,去了就知道了。”
    半個時辰後,伯毅感到馬車停了下來。馬兒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下車吧。”
    雪銘隨手拿起放在身旁的麵具戴上,這是一副木製麵具,呈紅褐色,雙眼和嘴部的地方開著口子,眼尾鏤刻得有些上挑,嘴巴則如同一彎新月,微微地向上勾起,是一張笑臉麵具。
    雪銘戴麵具的原因,伯毅十分清楚。
    雪銘十幾歲時,已然成為了當地遠近聞名的“妖僧”,引起過許多糾紛。原因無他,隻因雪銘的容貌天生異常出眾,而且身份還是和尚,處於每天人來人往的寺廟裏,自然會引起不小的關注。
    不過伯毅從小到大看那張臉看得習慣了,即便現在再看無數遍,也壓根無法理解那些人為何會如此瘋狂。
    伯毅率先鑽出車廂,在外麵替雪銘撩起車簾。
    此時他們位於群山環抱的山腳下,經過人工修葺的道路在前方戛然而止,馬車無法前進,隻能止步於此。
    雪銘指著前方一條掩映在樹影中的石砌山路,說道:“順著那條階梯一直走,就是白雲寺了。”說罷率先往前走去。伯毅緊隨其後。
    半刻鍾後,伯毅不得不背著師兄走在山路上。
    雪銘從小身體孱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別說登上這看不見盡頭的一級級階梯,就是走路走得多一些,也要累得夠嗆。哪怕現在已經長大成人,這一點依然沒有隨著身體發育而得到改善。
    據雪銘本人所說,之所以會變成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是由於他是早產兒的緣故。
    伯毅曾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纏著他講兩人相遇之前的俗事。然而除了早產兒這件事外,對方無論如何也不肯再透露半個字。若再要問,就推說不記得了。久而久之,伯毅也就不再問了。相反,他倒是把自己的那點有限的往事透露得徹底,而且喜歡反複拿來講,聽得雪銘煩不勝煩。
    就這樣走了約莫有一刻鍾,從山路上方迎麵走來兩個曬得黝黑的健壯漢子,他們穿一身粗布衣服,額上包著頭巾,挽起的褲管下是兩條同樣黝黑的小腿,猶如岩石包裹般粗壯。兩人肩上扛著由竹竿搭成的簡易轎子,上麵沒有搭乘客。
    眼見伯毅背著個人正上山來,走在前麵的挑山工立刻招呼道:“小兄弟,背你娘子去寺裏上香呐?這山路還遠著哩!要不雇咱們挑你娘子上去,穩得很,錢不多收你的,上下山全包隻要十文錢。”
    伯毅見對方誤會得不淺,正要解釋,冷不防肩膀被擰了下。
    “你別說話。”
    雪銘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然後利索地從背上跳下來,上前幾步:“兩位大哥,我們從外地來,聽聞此山有座白雲寺,特別靈驗,不知傳聞是否屬實?”
    雪銘的聲音自少年時代起就給人一種雌雄莫辨之感,如今雖已步入青年階段,說起話來的聲音依然清澈柔和,兩個漢子聽了,也隻當這位小娘子聲音比較中性罷了。
    “靈啊!怎麼不靈?”漢子回答,“不過要是在十年前,就更靈了。現在嘛,不太好說。”
    “此話怎講?”
    漢子有些感慨地說:“我從十三歲起就在這條道上當挑夫,這白雲寺,以前可是風光得很呐。先帝曾兩度移駕此寺,隻為拈香拜佛,每回都禦賜下無數寶物供奉,還敕封當時的方丈宏源法師為國師。那年頭,上山拜佛許願的信男善女可多啦,不光是本地人,從外地慕名而來的人也不少。俺們幫人挑行李,抬著人上上下下,每天頗有些賺頭。”
    另一個漢子接下話茬:“你一說到宏源法師,真乃一代得道高僧呐。我小時候有個親戚,據說是被女鬼迷了心竅,試了各種法子,無甚效果。後來把人抬到那上頭,請求宏源法師施法驅邪。嘿嘿,沒想到,當天人就不瘋了,能走能跳地跟著家人下山去了。”
    “咳,隻是好景不長。十年前,宏源法師圓寂,先帝也身染重病,不過半月便駕崩西去。從那時候起,山上香火就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恐怕少了有一半。”
    “唉?我記得當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時候先太子還未來得及登基,不出半月也緊隨先帝而去了,據說是悲痛過度而死,可坊間傳說……”
    “喂喂!別亂說,小心……”同伴趕緊製止,同時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漢子立馬噤聲。
    雪銘不知從哪裏摸出半吊銅錢來,塞進站在前麵的漢子手裏,又問:“那麼,如今的方丈又如何呢?”
    “這,這是……”
    漢子看著手裏的錢串,與同伴對視一眼。二人均有些不知所措。
    伯毅也有些驚訝,師兄幹嘛給這麼多錢打聽八卦?
    “二位隻需回答我的問題即可。”
    漢子又看了一眼手裏沉甸甸的銅錢,這是幾乎他們在這陡峭山路上挑擔賣力氣半個月的收入。
    “好吧。隻是,你們絕對不能對外說是我們講的。”
    “這是自然。”
    兩個漢子把竹轎放到路旁邊,觀察上下山路可見範圍內沒有行人,這才對雪銘二人細細說來。
    白雲寺現任的方丈法名宏智,如今已年逾花甲。十年前,宏源方丈圓寂後,宏智繼承其衣缽,成為新一任方丈,那兩人曾是師兄弟,歲數也相當。
    宏智的確具備一定的領導才能,上任後,也能夠順利履行方丈職務,沒有出過大的紕漏。不過這些年來還是流出了一些不好的傳聞。
    “不好的傳聞啊……這話怎麼說?”
    雪銘登時來了興趣。他這人一聽到有壞消息就來勁。
    漢子說道:“這些傳聞,真真假假,咱們平時一般不會輕易拿來對人講。”
    但既然已經收了錢,就不能隻說些已經眾所周知的事情。
    “聽說曾有一回,宏智方丈替一名女子舉辦驅邪儀式,未料儀式失敗,還因此死了兩個人。”
    那是發生在大約五年前的事情。
    暮春時的某天,有人到白雲寺裏找到宏智,請求他上門驅邪。雖說宏智貴為方丈,請他上門作法的費用絕對不低,但據說被鬼怪纏身的是出身於京中一戶富貴人家的未出閣的女兒,因此才得以請動宏智。
    次日,宏智到了這戶人家,被請入宅內時,遠遠地便看到廳中已經坐著個老和尚,正笑眯眯地看著他們所在的方向,不禁感到有些不悅。
    “那個和尚是誰?既然有我出馬,貴府為何還要請別人?”
    這家的管家趕緊賠笑解釋道:“方丈誤會了,今天一大早,這和尚不請自來,說是看出家裏有怪事發生,便敲門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我家老爺夫人心善,認為不宜驅趕出家之人,這才將其請入府中。”
    “哦?他看過小姐沒有?”
    “尚未。”
    “他提出收多少錢?”
    “分文不取,隻需提供齋飯即可。”
    宏智哼了一聲,說道:“好個分文不取,那我倒要會會他。”
    說罷,宏智步入廳中,那笑和尚連忙起身相迎:“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
    宏智也回了個禮,見此人年約七十,軀體幹瘦,衣著寒酸,問道:“不知這位法師出自何方寶刹,如何稱呼?”
    笑和尚答:“貧僧法號幽禪,是一名遊僧。”
    “原來如此。老衲法號宏智,是此地白雲寺的方丈。”
    本以為這個響當當的身份會令對方感到敬畏,畢竟雙方地位相差懸殊。但那笑和尚隻是再次行禮表示知道了,似乎不明白“白雲寺方丈”這一頭銜的重量。
    宏智隻當他沒見過世麵,不與他計較,說道:“聽說法師您看出此處有邪物作祟,老衲受邀前來驅退妖邪,不如就請法師與我一道?”
    “貧僧正有此意。”
    於是,在管家的帶領下,兩位法師來到了小姐的閨房之中。
    房間內,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半倚在床頭,容顏憔悴,頭發略微蓬亂,眼角淚痕未幹。一名貴婦人模樣的中年婦人坐在床邊,執起少女的手,正以手帕捂嘴低聲哭泣。床邊還站著一老一少兩名女侍,大的大約四十來歲,小的和床上的少女差不多大年紀。
    “夫人,宏智方丈到了。”
    貴婦人停止哭泣,上前懇求道:“方丈,請您一定救救小女!剛才她又看到那個東西了。”
    宏智連忙安撫:“夫人請放心,老衲定當竭盡全力。”
    所謂“那個東西”,昨天管家已經對宏智說明,邪祟在半個月前纏上了小姐,而且隻糾纏小姐,它看上去大致是一個人型黑影,但由於形體模糊,看不太清楚具體細節,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這個黑影會在任何時間或地點出現,一開始僅僅是像煙霧一樣徘徊在小姐身邊,什麼都不做,後來它有時會突然穿過小姐的身體,寒氣刺入體內,令人如墜冰窖。到後來那黑影變本加厲,竟然伸出了手一樣的東西,纏住小姐的脖子,害得她差點窒息而亡。家裏不得不安排兩名女侍日夜看守,以便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危險。
    這家的家主在朝為官,因為種種原因,不欲對外聲張,因此秘密找到宏智,希望能低調處理此事。當然,不僅僅是驅邪的費用,光是保密費都給得不少。
    宏智來到床邊,端詳小姐片刻,說道:“失禮了。”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抵在小姐額頭。
    不過幾秒鍾的功夫,宏智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的確感知到一股非同一般的氣,這股氣在排斥他所釋放出的力量。
    宏智於是低聲念誦起《地藏經》。
    有了佛法的加持,隨著眾人發出的驚叫聲,那如同黑影的東西再次現形了。
    宏智並未停止誦經,他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隻見一團如同黑煙的影子逐漸在房間的一角凝聚成形,的確隱約是個人的模樣。
    黑影先是在原地翻騰旋轉幾次,像是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出現,接著,它那相當於人體頭部的位置扭向床所在的位置,在一瞬間鎖定了目標,飛快地衝向床上的少女。
    宏智當然不會讓它得逞,誦經聲驟然變得高亢,飛快地從懷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符紙,向黑影拍去。哪知那黑影雖然沒有明顯的形體,但行動起來異常靈活,它繞過了宏智,從斜上方衝向少女。
    此時那小姐已經嚇得整個人縮進了被子裏,隻餘一截發梢露在外麵,被子下的身體在明顯地顫抖。在場的其他人也是嚇得不輕,在門邊擠作一團,若不是知道那東西不會傷害其他人,恐怕早就奪門而逃了。現場唯一還算淡定的隻有宏智和幽禪兩位法師。
    宏智喝了一聲,手中的符紙發出金光,如同脫弓之箭射向黑影。黑影被擊中,發出宛如炭火被浸入水中的嘶嘶聲,瞬間消失了。
    “成,成功了嗎?”
    有人問道。
    然而下一個瞬間,黑影再次自虛空中出現,這次它是衝著宏智而來的。
    隻見它長大了類似於嘴巴的東西,呼嘯著以極快的速度自宏智的胸膛穿過。宏智往後踉蹌一步,眼看就要摔倒,幽禪法師眼疾手快,上前將人扶住,同時以空出的那隻手朝黑影所在的方位飛快地結了幾個手印,一個閃著金光的梵文自他的掌心脫出,瞬間擊中了黑影,黑影再次發出那種令人膽寒的嘶嘶聲,之後沒有再出現。
    “看來那東西有些道行,和普通邪祟不一樣,不是個好對付的。”
    廳內,宏智放下茶盞,對夫人如此說道。方才那黑影自他的身體裏穿過,他感到五髒六腑都幾乎結成了冰,連連喝了好幾杯熱茶才緩過來。
    “那可怎麼辦?”夫人說著,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管家,管家立即上前懇請道:“方丈,您一定要想想辦法,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宏智沉吟片刻,而後說道:“解決辦法也不是沒有,隻是需要各位的配合。”
    “您請說,無論是什麼條件我們都絕對配合。”
    宏智使了個眼色,示意摒除在場其他人等。當廳內隻剩下包括幽禪在內的四人後,宏智說出了他所謂的“解決辦法”。
    “找一名年齡與小姐相當的女子代替小姐,那邪靈得手後,自然不會再作祟。”
    夫人和管家聞言,皆是大吃一驚,他們沒想到堂堂白雲寺方丈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意思即是說要讓另一個無辜的人代替小姐去死。
    管家麵露難色:“這……難道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嗎?”
    宏智道:“你們也看到了,那東西連我的符紙也殺不死,幽禪法師也隻是暫時將其擊退,誰能保證它下次出現時不會施展更為殘酷的報複?況且它針對的僅為小姐一人,小姐的性命可謂危在旦夕。”
    這時,一直在一旁默默無言的幽禪開口了,他的臉上已無笑意:“罪過,罪過,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怎可一命抵一命?”
    宏智看向他:“那你有什麼辦法嗎?”
    “凡是有因便有果,或許我們應當了解黑影隻針對小姐的原因,再想辦法從中化解。”
    夫人聞言,讚同地點點頭。
    但宏智接著說道:“你說得容易,那麼剛才為何不設法弄明原因?萬一這期間小姐有什麼閃失,你就是再清楚原因,也沒什麼用了。”
    幽禪再要說些什麼,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插了進來:“娘親,就按照方丈說的辦吧。”
    出現在門口的,是剛才那位小姐。此時她已經從驚恐中恢複過來,宏智發覺,她的眼神並非普通女子那般盲目而順從,是一個很有主見,頗為強勢之人,與剛才那個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的女孩判若兩人。
    女孩來到貴婦人身邊蹲下,執起她的手含淚說道:“娘親,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每一天都活在無窮無盡的恐懼裏,再這樣下去,哪怕鬼不殺我,恐怕我遲早也會因驚懼而死。如今好不容易終於有辦法結束這一切,難道您就忍心眼睜睜看著我死於非命嗎?”
    貴婦人無助地與管家再次對視,隨後安慰道:“此事事關重大,我要和你爹商量商量。”
    “還用商量嗎?爹也一定會答應的!”
    “可是……”
    女孩忽然蹭地站起來,伸手抓起桌上的茶盞狠狠擲向地麵,茶盞被摔得粉碎,她利落地拾起地上一塊碎片抵在脖子上,哭叫道:“你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反正早晚也是個死,不如就趁現在!”
    在場的人完全沒有料到她竟會做出如此驚人的舉動,夫人和管家更是嚇得麵如土色,生怕她手上沒輕沒重割到要害,後果實在不堪設想。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不肯答應她的。
    “我答應你!就算你爹不同意我也會想辦法讓他同意,你快把那玩意兒扔了!”
    夫人這邊一妥協,女孩便將瓷器碎片扔回地上,變了張臉似的,麵向宏智說道:“方丈,您有幾成把握?”
    “萬無一失。”
    女孩笑了:“有了宏智大師的保證,我也就放心了。那麼,我告辭了。”她對著宏智和母親依次行禮,隨後離去,期間她根本沒看幽禪一眼,好像還在為他剛才那番話表示不滿。
    “此事萬萬不可!”
    幽禪竭力反對,怎可為了救小姐而犧牲無辜之人?
    雖說是這個理,然而這次沒人再聽他的反對,不用宏智開口,管家便主動將幽禪請出府去。走到門口時,幽禪還在苦苦相勸,管家企圖塞給他一些銀兩,當做是封口費,幽禪不肯收。管家隻好關上門不再理會他。
    反正一個落魄和尚的話,哪怕他到處拿去說,也不可能有人會相信他的。
    另一邊,既然已經決定好,那麼事不遲疑,他們需要立即找到一個與小姐年齡相仿的女子作為替代品。
    其實自宏智說出他的解決之道後,在場的人心裏就已經有了目標——就是方才在小姐的閨房中見過的那名年輕女侍。
    盡管從私心裏來講,管家其實不願讓這名女孩去送命,這孩子在四年前昏倒在府外,被他救起,他安排她在府中做事,女孩勤快又聰慧,做事妥帖,讓人無可指摘。
    然而現在情況緊急,如果要從外麵去找到合適的人選並談妥一切,最少也得花費一天時間,小姐有那麼多時間等嗎?眼前恰好就有這樣一個人,想必方才小姐也明白那個人選是誰吧。
    我救她一命,如今是她該回報的時候了。何況奴才的性命全由主人做主,就算主人要殺了奴才,也不會因此而受到官府的責罰,如今的世道便是這樣。
    管家如此安慰自己。
    午間時分,這家的一家之主回來,夫人對他說過這件事後,也隻是稍微猶豫幾瞬便同意了。
    於是之後的一切相關事務都在管家的謹慎安排下,有條不紊又不失效率地進行著。
    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他們打暈了那名女侍,給她換上小姐平時穿的衣物,由宏智施法將小姐的一根頭發混進女侍的頭發中,據說這樣就能讓黑影將這名女侍認作小姐。而小姐則躲在另一處,宏智在她周圍劃出結界,隻要不踏出結界的範圍,就不會被黑影發現。
    夜裏,一切準備妥當後,宏智開始像白天時那樣召喚黑影。
    燈光下,黑影在宏智的頭頂上方逐漸凝聚成型。這一次,宏智沒有選擇攻擊,而是對著黑影做了個請的手勢,所指之處自然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侍。
    黑影似乎察覺到床上之人有些不同,沒有急著衝過去,而是先緩緩靠近,懸浮在女侍上方,以類似於頭部的地方不斷在女侍身上聞嗅,探查。
    許久之後,仿佛已經確認了對方就是它要找的人無誤,黑影的形體如同沸騰了一般,渾身湧動起來。它張開嘴,不斷地張大,張大,直到變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寬度,然後像蛇那般一口將女侍的頭部吞入。它的身體在興奮地扭動著,仿佛為了吞下這一動不動的獵物而努力。
    直到此時一切都很順利,然而下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可能是由於極度的寒冷刺激,女侍悠悠轉醒,不明所以的她高聲尖叫起來。
    黑影似乎分辨出這不是它的獵物所發出的聲音,吐出女子的頭,掐住脖子提起來細細一看,忽然狂怒地將女侍拋出,女侍的身體衝破房門,滾落到庭院中,像一塊破布不再動彈,身上流血不止。
    緊接著響起宏智的驚呼聲和重物墜地聲,黑影衝出了房門,此時它的體積已經比之前膨脹了兩倍有餘,如一陣旋風在庭院上極速空盤旋。可能是由於不像平時那樣能夠輕易地感知到獵物所在,它像無頭蒼蠅般不知要到何處去找,狂怒之下摧毀了庭院,搞得一片狼藉。
    “啊!”
    有人發出了驚呼聲,黑影立即鎖定目標,原來是管家和一位小廝就躲在不遠處,小廝聽命負責打暈女侍並協助整件事情,管家畢竟下不去手,兩人身後則是戰戰兢兢的老爺夫人,四人在此是為了第一時間得知宏智驅邪的結果。
    他們意識到宏智失敗了,來不及逃走,黑影已呼嘯而至。說時遲那時快,管家一把將小廝推了出去,黑影頃刻間將小廝吞沒,挾卷至半空,黑暗中響起慘烈的嚎叫聲。其餘三人則趁機跌跌撞撞地往回逃跑。
    幾乎隻是幾個眨眼的時間,小廝的身體便如同一塊破布般被拋到地上,黑影卷土重來,繞到前方擋住了去路,三人立即跌作一團。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空氣中突然響起了莊嚴洪亮的梵音。一個閃動著金光的人影從天而降,虛懸在半空,與黑影遙相對峙。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幽禪法師。
    原來他自從被請出府後,並未離去,而是一直在府外徘徊。剛才他聽到慘叫聲,心知宏智的方法失敗了,於是決定出手相助。
    幽禪念誦著聽不懂的咒文,無數燃燒著金色火焰的梵字自他的口中湧出,擊向黑影,黑影靈活地翻動身體,在空中一麵躲避梵字的攻擊,一麵向幽禪逼近。
    幽禪雙手結印,一個複雜而巨大的圖案自他的雙手中顯現,很難說這是一個字或者還是某種符文。這個圖案如同一張撒開的大網,瞬間將黑影整個包圍住,當它試圖衝破這金色的禁錮,宛如將一整個燒紅的大鍾拋入水中,黑影發出了比白天時更為慘烈的嘶叫聲,它的身體急劇縮小,變得比平時出現的時候更小。
    幽禪的身體飄向前方,伸出一隻手貼上囚禁著黑影的金籠,另一隻手依舊維持著結印的手勢,金色的光亮映照著他的臉。從管家的角度,能看到幽禪的嘴在動,但這個距離聽不到任何聲音,但那不太可能是在誦經。
    幽禪的嘴唇時而開合,時而靜止不動,似乎是在傾聽著什麼。他凝視黑影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悲憫。
    難道他們之間是在交流?
    不知過了多久,幽禪合上雙眼。隨後,無論是懸在半空中的梵字也好,囚禁在金色囚籠裏黑影也好,除了幽禪之外,全都如同融入這深濃的夜色中一般,消散不見了。
    幽禪緩緩降下,平穩地落地。他先是查看了倒在地上業已咽氣的女侍和小廝,麵露痛色,然後又看了一眼敞開的房門,裏麵的燈光泄露出來,照亮了門前的一片地方。
    管家心驚膽戰地靠近,輕聲問道:“解,解決了嗎?”
    幽禪回過頭來看著他,半晌無言。他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能包容一切,原諒一切,度化一切。
    麵對幽禪的目光,猶如當頭棒喝,一股深深的後悔之意席卷了管家的心頭。這種悔意並非來自幽禪的質問,而是幽禪的目光使他的良心對自己發出了無聲的質問。
    或許一開始就應該勸夫人讓這位幽禪法師替小姐驅邪,否則也不會有後麵那些事情了,更不會白白犧牲兩條人命。然而這世上沒有後悔藥這種東西。
    幽禪又恢複了他一開始的笑和尚的模樣,說道:“解決與否,我尚不能肯定。但能確定它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出現了。”他指了指地上倒下的兩個人,“這兩人均是死於非命,請務必將他們好生安葬。”
    管家忙不迭地點頭。
    幽禪仰頭,呼出一口氣:“今天消耗太多,我的這副身體也快支撐不住了。”他雙手合十,對著三人深行一禮,“阿彌陀佛,貧僧告辭。”
    言畢,他的身體便宛如消失的那些梵字一般,憑空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方才他與那黑影說了什麼,也成了一個永遠的謎團。
    他們進去屋裏查看宏智的情況,發現他隻是暈了過去而已,地上有許多灰燼,想必是他把身上所有的符紙都燒光了的緣故,因而才保住一命。也由此可見,宏智的能力也就那麼回事。
    後來,這家人依幽禪法師所言,將兩位因此事而無辜喪命的奴仆厚葬,並另請僧人舉辦法事超度七天七夜。與其說是這家人心有悔意,不如說是擔心這兩人的亡魂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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