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卷  第一章·重逢(3)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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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傍晚,食不知味地吃過晚飯後,一名童子走進伯毅的房間。
    “請您跟我來。”
    童子向他深鞠一躬,恭敬地說道。
    伯毅總算見到了新麵孔,有些好奇地打量這個孩子。
    小孩穿一身紅衣,年齡在十歲左右,肉嘟嘟的小臉上染著兩團紅暈,嘴巴粉粉的,十分可愛。隻是這孩子麵無表情,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直視著伯毅,眼神不像一般孩童那般透著純真,反而莫名讓人瘮得慌。
    伯毅站起身:“去哪裏?”
    “去見主人。”
    “師兄肯見我了?”
    童子不答,轉身向外走去。伯毅也不介意,欣喜地緊隨其後。
    走過許多長長的簷廊,轉過幾道彎,童子在一間門扉半開的房間前停下,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後便翩然離去。
    這裏就是……
    伯毅緊張地吞咽一口,慌忙整理了衣冠,這才步入室內。
    剛走進去,房門忽然從背後關閉,發出清脆的哢噠聲。
    這裏似乎是一間書房。伯毅迅速環視一圈,立刻注意到,有一條清瘦的身影正背對他屹立在敞開的窗欞旁。
    哪怕五年未見,身形打扮略有變化,但這個背影他絕對不會認錯。這個人絕對是師兄無疑了!
    “師兄,我,我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約莫兩個呼吸間,那人轉過身來,記憶中熟悉的麵孔撞入眼簾——
    麵孔雪白,嘴唇紅潤,漆黑的雙目猶如兩汪深潭。身體長高了一些,卻還是那麼瘦削。他身著一襲玄衣,束著紅色腰帶,更襯托出他的白皙與柔弱。
    “師弟,好久不見。”
    雪銘的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雪銘,是他還俗後替自己取的新名字。
    伯毅激動得渾然忘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把人擁進臂膀,眼淚漱漱而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也因此,他並未發現對方的笑容根本未達眼底,甚至稱得上冰冷。
    雪銘被他一個餓虎撲食,不禁皺起眉頭,努力喘息道:“鬆開點,你要勒死我了。”
    “對不起。”
    伯毅不好意思地把人放開,磕磕絆絆地說出在心裏演練了很多遍的話:“師兄,對,對不起,當初我不告而別,違背了我們的約定,可是……”
    “以前的事,不用再提。”
    雪銘以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那,你是原諒我了?”伯毅淚眼汪汪地凝視著他,忐忑地問。
    雪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你現在工作丟了,房子也燒了,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伯毅的肩膀垮了下去。“我不知道……過幾天出去先找份工作吧。對了,還沒感謝師兄搭救,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報答不用了。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提供一份工作。”
    伯毅立即表示:“我什麼都可以幹的!”
    雪銘走到書桌後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啜飲,而後緩緩說道:“翠羽應該已經告訴你了,我現在做了點小生意,最近剛好缺一名助手。”
    他抬眸看了眼立在跟前的高大青年:“不如就你來做吧。”
    伯毅有些猶豫:“可是我沒有經驗……”
    他除了會幹點下力氣的活,別說談生意,連算盤珠子都不會打,要如何勝任這一職務呢?
    雪銘道:“我沒有太多要求,你還像原來咱們在外遊曆時那樣就好。”
    “……是那種工作嗎?”
    雪銘點點頭:“就是你想的那樣。”
    聽他這樣說,伯毅已經心中有數了。所謂的工作,不過是從事“老本行”罷了。
    兩人十幾歲時,曾經有一年離開寺廟到外地四處遊曆,期間為了籌措旅費,師兄弟二人不得不替別人做些誦經念佛、舉辦法事之類的工作,有時連算命驅鬼這種玄乎的行當也偶爾會做。當然這些類作並非總是一帆風順,有時一件看似簡單平常的委托,後麵往往會朝著意想不到的情況發展,因此遊曆期間他們有好幾次命懸一線,非常驚險。
    當然,每件工作一般都由雪銘來主導,因為他天生就具備一點“法力”,而伯毅隻是幫忙打打下手,主要負責體力方麵的工作。
    “嗯,那好吧。”
    伯毅沒有猶豫多久便同意了。雖說在遊曆期間的許多經曆在他看來並不美好,甚至是恐懼,但隻要想到有師兄在,最後總會化險為夷,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況且二人久別重逢,他不想拒絕師兄的好意,私心裏也想跟對方多些時間相處。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
    雪銘打了個響指,外麵似乎早已有人等候多時,隻見方才離去的紅衣童子推門而入,將一疊紙遞交給雪銘。
    雪銘接過後放到桌上推至伯毅麵前:“這是就職契約,你現在就簽了吧。”
    “還要簽契約啊?”
    伯毅拿起來大致翻了下,每一頁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直犯頭暈。
    雪銘雙手交叉置於下巴處,說道:“隻是一些形式上的東西。以後你要是想幹點別的,說一聲便是。”
    “好,好吧。”
    伯毅對師兄向來是無條件信任,他接過童子遞過來的筆,“寫在哪裏?”
    童子翻到最後一頁,指向落款處。
    伯毅執筆鄭重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跡其實與雪銘的有幾分相似之處,那是因為雪銘曾經手把手教他的緣故。
    雪銘不僅字寫得好,在繪畫方麵也有著極高的造詣。十幾歲時,他曾以“雪堯居士”這個筆名出道,一幅字畫往往還未完成,就已為達官貴人爭相競奪,最後往往會賣出令人咋舌的高價。
    當然,除了伯毅在內的極少數人外,外界幾乎無人知曉這位“雪堯居士”的真實身份。
    雪銘飛快地拿起契約書看了一眼,確認簽字無誤後,唇角緩緩向兩邊彎起,露出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
    “有些退步了。”他評價道。
    伯毅局促不安地解釋:“這幾年沒怎麼寫字……”
    雪銘將契約書交給紅衣童子:“你拿去好生保管。”小孩的手還未碰到東西,他又馬上收了回來,“不,還是我親自保管吧。你可以退下了。”
    童子鞠躬,再次翩然離去。
    伯毅本想跟師兄敘敘舊,最好是徹夜長談,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想問,誰知雪銘卻開始下逐客令:“好了,今天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事的話,我會找你。”
    既然師兄這樣說了,伯毅也不好賴著不走,隻好告辭離開。
    “那我不打擾師兄了。”
    在回房間的路上,他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雖然師兄弟二人分開許久,性格習慣可能有些變化,但他們曾經在一起十二年,很多時候即便不看對方,也能大致猜到對方心中所想。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師兄剛才那分明是奸計得逞的笑容。
    我該不會簽的賣身契吧……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想。
    休養了一個月後,伯毅身上的傷已徹底痊愈。
    他到底年輕,身體底子好,又有內力護體,渾身傷口看著猙獰嚇人,其實大多是皮肉傷,未傷及骨頭和內髒,修養半月左右便基本無礙。
    他從來就是個閑不住的,養傷期間總想找點事情做,心裏惦記著師兄承諾的“工作”。
    然而雪銘每天早出晚歸,十分忙碌的樣子,兩人連碰麵的機會都少,就算問起工作的事,也總是那句“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不過他總算獲準可以出門了,於是趁機會回了一趟自己的家。
    即便事前已經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當親眼看到昔日的家變成如今的慘狀,伯毅依然忍不住眼眶一熱。
    準確來說,這個地方已經不能稱之為家了,現場隻剩下一片大火肆掠後的廢墟。
    他走進灰燼裏四處翻找,企圖找到幾樣幸免於難的物件,但除了弄得滿身黑灰外一無所獲,燒得什麼都不剩下。
    據說失火的原因被判定為人為縱火,但至今沒能找到縱火者,也無法明確縱火原因。
    伯毅自認從不與人結仇,鄰裏關係和諧,同事之間相處也很融洽,至於感情糾紛就更不可能了。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究竟是誰在背後害他。
    或許這世間注定有太多無解之事,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含冤入獄一樣。他後來去問了師兄那件事的緣由,可就連雪銘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身體上的傷口已經複原,可是在那暗無天日的三天裏,在監獄裏經曆的一切已經變成難以愈合的傷痕,深深刻進他的心裏的。
    有時候他會做噩夢,夢到自己仍身在牢獄,被解救隻是一場夢,隻要他一天不認罪,等待他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酷刑。
    當他滿頭大汗地醒來,一時竟分辨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現實。
    這些,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看著麵目全非的昔日家園,伯毅不禁感到疑惑——世間的一切,總是輕易就會消失嗎?
    房子也是,工作也是,兄弟也是。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他喃喃地脫口而出念道。
    這句經文出自《金剛經》第五品之首,曾經當和尚時,他念誦過無數次,對其中深意卻一知半解。
    不止是這一句,大多數念過、背誦過的經文,他都似懂非懂,隻知死記硬背,圖完成任務。
    若用師叔的話來形容他——“悟性不足,還是去當武僧吧。”
    但此時此刻,這句曾經在他看來高深莫測的經文,他似乎有些懂了。
    伯毅傷感地佇立良久,心潮幾度起伏,最後像是終於認命般,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了。
    他耷拉著肩膀孤零零走在巷子裏,背影好像一條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回到師兄的宅邸,在院子裏遇到了翠羽,她正在整理晾曬藥材,庭院裏放著好多大大小小鋪滿各種藥材的簸箕。
    “你怎麼搞得一身髒啊?喲,這是哭過了?”翠羽半是小心半是好奇打量著他。
    伯毅掩飾的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剛才回家去了。”
    “哦,這樣。”女孩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要振作起來!”
    伯毅點點頭,問:“你又在曬藥啊,這些是用來幹嘛的?”
    翠羽應道:“是主人煉藥需要的東西。”
    “煉什麼藥?有人生病了嗎?”
    “沒人生病啦,大家身體都好好的。至於煉什麼藥,我也不清楚,我隻負責準備好藥材,煉藥是小紅由負責,他可能知道吧。”
    翠羽所說的“小紅”,即是之前見過的那名紅衣童子。伯毅在這裏待了有一個月,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這孩子經常神出鬼沒的,也不知整天在幹些什麼。
    伯毅回想了一下,最近確實時不時就會聞到一股藥香味,原來是在煉藥啊。
    就在兩人說話的空擋,熟悉的藥香味隨風飄來。
    “唔,我想去看看,是在什麼地方?”
    翠羽抬手指了個方向,“一直往那邊走。不過你還是先換了衣服洗洗再去吧。”
    伯毅嗯了聲,然後往自己房間的方向去了。
    洗漱完畢,伯毅來到煉藥房,發現這裏與廚房僅一牆之隔,大小格局和旁邊的廚房沒什麼兩樣——普通的灶台,鍋子,櫥櫃,桌子。話本裏寫的什麼足有兩人高的豪華煉丹爐,三昧真火,金銀器皿,仙霧繚繞……這些統統沒有,與他想象中的場景大相徑庭。
    一個紅衣小孩坐在灶門前的小板凳上,雙袖向上挽起,一邊拉風箱,一邊手執火鉗撥動灶裏的柴火,紅紅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可愛的小臉上。
    “喔,正忙著呢?”
    伯毅打了聲招呼,孩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專心燒火。
    ——預料之中的反應。伯毅尷尬地摸摸鼻子。
    “累不累?要不我來幫你吧,鍋裏煉的什麼藥?”
    小紅搖搖頭。
    不累?不要我幫忙?還是不知道煉的什麼東西?伯毅不知他否定的是哪一條,也可能是全部。
    大鍋裏咕嘟咕嘟地響著,蓋著鍋蓋,看不見裏麵。蒸汽從鍋蓋上的透氣小孔冒出,藥香撲鼻。灶台上還放著十幾個碗大的容器,裏麵裝著或多或少的各種藥材,他認出其中幾樣,是名貴的滋補類中藥。
    小紅站了起來,繞到灶台後麵,他站起來的時候肩膀才堪堪與灶台齊平。伯毅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趕緊讓出位置,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瞪大了眼睛。
    隻見小孩的身體輕飄飄地浮了起來,虛懸在大鍋的上方,兩隻小手抓住半圓形的鐵製鍋蓋柄端,不費吹灰之力便提了起來,掛在旁邊的大鐵鉤上。
    接著他在半空中調轉方向,將事先準備好的各種藥材一一倒入大鍋中,再用一把鏟子似的大鐵勺攪拌均勻,蓋上鍋蓋,然後輕飄飄地落回地麵,坐回小板凳上繼續燒火。
    “你,你怎麼會……”
    伯毅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然而對方似乎並不明白他為何這副好像不小心吞下一隻青蛙的表情,沒再搭理他。
    伯毅從煉藥房跑出來,他要去找師兄,問個明白。
    找了一圈,書房裏沒人,也不在臥房,可能是外出了。
    他又跑去院子裏找翠羽。
    “你說那個啊,因為小紅本來就不是人哦。”
    “什麼?!”伯毅的心提了起來,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少女嘻嘻一笑:“嗯,不止是他,我也不是呢。”
    “連你也……!”
    伯毅不禁後退兩步,震驚又狐疑地盯著一臉壞笑的女孩,心道這人不會又在耍著我玩吧?畢竟這段時間可沒少被她戲弄。
    女孩的臉蒙上了一層陰影,她閉上眼睛,再倏然睜開,眼珠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兩個深深的眼窩。
    “其實,我們倆都是吃人的惡鬼——”
    伯毅哇地叫了一聲,轉身逃到簷廊上,背靠牆壁一臉驚恐地盯著她。
    翠羽哈哈大笑,不知何時已恢複了原貌。
    “逗你玩的,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沒想到這麼怕鬼,丟人不?”
    伯毅惱羞成怒,重重跺腳:“你故意嚇我!”
    “那我再問你,要是你有了喜歡的人,鬼來了,你也像這樣跑掉嗎?”
    “才不會!”
    翠羽也來到簷廊,學著伯毅的樣子靠在牆壁上,伯毅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兩步。
    “其實,我和小紅都是主人的禦靈。”女孩說道,“我們有思想,有感情,會喜怒哀樂,除了非人這一點以外,跟普通人其實沒什麼區別。”
    禦靈?
    伯毅沒怎麼費力就想起來了,以前他的確見過師兄操縱小紙人或者小人偶一類的東西,師兄稱之為禦靈,但操縱禦靈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也很難維持人型,更別說變成這種活靈活現的人類。
    師兄雖說從小就有這方麵的天賦,但以前苦於無人教導,隻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摸索,偶爾還會拿伯毅做實驗,害得他沒少受罪。
    如果翠羽和小紅真的是禦靈,那麼師兄的修為在這五年裏應當是有了很大的飛躍,與伯毅印象中的那個師兄不可同日而語。
    想到這些,伯毅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心裏想明白了,但還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一起生活了一個月,而他們竟然是紙人一類的東西,如果不說的話,任誰看了,也會覺得根本就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呀。
    “我知道了,抱歉,是我大驚小怪了。”他有些歉疚地說道,“其實我以前和師兄一起經曆過不少奇人怪事,隻是這幾年沒再見著,感覺上有些生疏了。”
    翠羽笑著應道:“你能明白是最好不過了,恐怕以後還要經曆更多呢。”
    “師兄他現在很厲害嗎?”
    “主人當然厲害了,他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
    “……”
    伯毅忽然對即將到來的工作變得擔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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