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雪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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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天。
像一個匕首一樣懸在殘雪心頭,被一根細小的繩索吊起。十天過後,繩索拉斷,匕首將直入心髒。
莊主不可以死。殘雪鎖著眉頭對著眼前茫茫雪山,斷然輕語。
除去來回路途時間,她隻有七天時間用來尋找冰山雪貂。
冰山一角斷腸峰,春初時節有雪貂出沒。
殘雪想起了當年的劍客蘇離,受友人背叛,門派誣陷排擠。他一路騎馬向北,走至這裏,對著茫茫雪山念叨:多少淚,斷臉複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他飛身下馬,雙手斷劍,忿然走入雪山之中,從此絕跡江湖。
殘雪心想,要是莊主有所不測,自己或許也將在這空無一人的冰天雪地裏,了完殘生。
不對,她提醒自己說,莊主一生已經受盡了坎坷波折,一切理應以此終結了。莊主斷然無事,自己絕對可以尋來雪貂,取其內珠。
一旁的無題,一身灰衣,麵容帶笑。他下馬,將馬牽到雪山下的一個小村莊,付了銀兩。兩匹馬就已經安置完畢。
無題看著殘雪溫和相語,樓主,不去想那麼多,我們隻管盡力尋找雪貂去,上天雖無眼,卻也是有個度,莊主會相安無事的,我們以後都會相安無事。
殘雪聽了,看看他,這個收入北笑東樓不過五日的男子,比自己年長,為人處事給人暖和啼笑的感覺。殘雪知道,他其實深藏不露,看他走路,腳盤著地聲響微小,想來輕功身法了得。莊主將他給了自己樓下,定是想讓他的倜儻不羈來安撫自己吧。
莊主,嗬!她不由輕輕一笑,感激莊主對自己的如此用心。
剛準備上山,前往斷腸峰。
一陣劇烈嘶喊聲從村莊裏頭傳來。管還是不管,殘雪皺起了眉頭。
作為殺手,本來是不會將一些陌生過客的生死放在心上的,可是因為潘,這個曾經救了自己,給自己帶來信仰,又為拯救自己而犧牲的男子。從他身上,她決定做一個溫暖殺手。
分秒耽擱不得,殘雪提劍帶著無題飛入嘶喊聲傳來處。
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手作怪狀,嘴唇翕動,身邊的樹木,冰水,竟變作一些麵目凶狠猙獰的木人和雪人,肆意砍殺周圍的村民。他們趕至的時候,村民已經所剩無幾。此時此刻,三個七歲左右孩童環抱躲在草屋牆角,麵露恐懼,絕望地看著砍殺過來的雪人和木人。
豈有此理,無題扔下這句話後,身法快到極致,瞬息之間已將孩童轉移。
劍隻不過是鐵匠鋪裏一把任意的劍,在她認識潘的最初,潘也是選擇了普通的鐵劍來執行任務。
速度,力道,準心。這是她殺手生涯中重複了五年的動作,簡單,直接。
雪人和木人紛紛倒下,頭顱和身體分了家。
打蛇打七寸,殘雪運足內力,迎空而起,劍尖直指那人喉結,像流星隕落般迅速攻擊。那個被一層白色絮狀物包裹著的男子雙手合十,俄而間,地麵開始小幅度晃動。
突然一聲戾叫,破空而來。男子渾身不由自主顫動了一下,像個猩猩一樣跳著步子逃開,速度之快和殘雪不相上下。
殘雪沒有追趕。她看見一個白衣女子走近,麵容清麗,隻是雙眼噙了滿滿一眼的憂傷,似乎輕輕一碰眼膜,它便破開,憂傷從口子任流成災。
女子看了看殘雪,然後轉身離去,沒有言語。
殘雪亦不去過問,她自知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辦,時間流逝了幾個時辰了,分秒之間或許就是生死之選。
無題拉著三個小朋友走近,看著殘雪問,樓主,他們怎麼辦。
殘雪看了看他們一半驚恐一半麵露希翼的小臉蛋,視線轉移看到了旁邊的一顆不知名的花,葉是紅色,花朵是黃色。花下圍著一群白色草,柔軟的偎依在花的根部。
殘雪對無題說,他們就叫白草,紅葉,黃花吧。我們辦完事情,就帶他們回暮茂玨。
嗯,無題將他們先擱置在村裏僅存的一些村民家裏,付了銀兩,交代完畢後。跟著殘雪走入茫茫雪山。
二
兩個人一起前行,踩在雪地上吱呀作響。冷風如無數細小的錐子,一輪輪紮入殘雪恨題的臉龐,時間久了,疼到快要麻木。臉上肌肉已經和腳下的雪一樣冰冷,凍成了一個整體。
無題開始言語,逮住任何話荏就說。畢竟年長些,又自小飽讀各樣著作。他盡可能帶動殘雪說話,那樣活動嘴部肌肉,可以緩解臉部僵硬,順暢血液流通。
登至山頂,風速加大,他們用毛絨寬布遮住臉部,隻露出兩雙眼睛。
眼前一望無際的雪白,四周地形相似,突突起起。哪裏才是他們要找的冰山一角?這個問題似有千斤重,懸在額頭間,向下拉彎了他們的眉頭。
琴聲如細浪,似被微風輕輕推送,在空中飄渺,鑽入殘雪恨題的耳朵裏。
他們循著琴聲方向走去,下一山坡在走上另一個上坡。他們看到了那個彈琴的女子。
原來是她,殘雪還是記得這個怪女子的。白色絨襖裹著纖苗身體,一雙小腳套在白色棉靴上。她坐在雪上,琴擱置在彎曲盤腿的膝蓋上,雙手柔和撥動,發出錚錚聲響,在凜冽的寒風中獨然飄散,是聽著感到略微落寞郝暖。
也許長久呆在了這裏,她似乎不怕冷,沒有像殘雪這般寬布裹麵。她的麵容像一枝高貴昂起的花,在冬日百花凋謝之際,依舊打開苞蕾,從容麵對寒風涼雨。
殘雪帶著無題向她走近。她琴雖彈得好,可是殘雪哪還有這份閑工夫來聽曲。她打斷琴聲,她對著白衣女子說,請問姑娘,你可知道冰山一角怎麼走?殘雪的語氣不溫不火,既沒有因打斷她彈琴的雅興而覺得尷尬,也沒有將她視為陌生人般冷漠。
白衣女子再次觀看這個紅衣女子,一張正值豆蔻年華的麵容卻隱約散發著一股疲憊和蒼老,是經曆了許多疼痛了吧。
同病者總容易相憐。
白衣女子款款起身,她問,你是來尋雪貂的?語氣同樣不溫不火,不是太親切也不會很陌生。
殘雪看著眼前的一片無際雪白說,嗯,隻為救一個人,千鈞一發。
白衣女子聽完了她講的故事後哦了一聲,將飄落在琴上的雪花吹落,雙手抱著貼在胸前,似乎那就是她的孩子一般溺愛。她又問,這樣的男子也是難得,那是你心愛的男子吧?
我心愛的男子已經離開了塵世。殘雪說完後笑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笑是淒涼所占的成分多點還是無奈的成分多點。
無題站在一旁,一直注視著這個紅衣勝火的女子,她是自己的樓主。他知曉了她和潘之間的過往。看著此時被落單罩住的殘雪,有一股衝動慫恿他過去抱緊她,什麼也不說,就這樣抱緊她,給她溫暖。可是無題沒有,很明顯,無題不是他。人終究是不能代替的,他不由地苦笑。
也許是因為白衣女子和殘雪以同樣落寞的姿勢相對,她們彼此對彼此感到親切起來。仍然不怎麼說話,靜靜相互觀望,似乎已經熟識了太久。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隻是同是人間惆悵客罷了。
白衣女子說她叫媚,願意幫他們尋找冰山一角。媚說自己雖然在這裏長大,可是對冰山一角的具體位置也不清楚。
媚將琴包好,背在背上,殘雪不經意間看見淡黃色古木琴底上刻了兩個字——蘇離。
這是三十年前斷劍揮別江湖,隱匿於此那個劍客的名字。
三
殘雪就這樣跟著她前行,是有疑問,但是沒有相問。直覺告訴自己,這是些疼痛過往,已經成了傷疤。每次回憶起來,就好像將傷疤裂開一樣,顫抖的疼。雖然彼此述說可以得到溫暖和安慰,但是那要到她們的關係已經十分融合,那個時候,她若想說自會說。所以,無論如何,這樣的疑惑沒有一絲問的必要。
再則,尋雪貂要緊。時間隻剩下五天了,還好認識了媚,倒可以省去許多迷路花費的時間。
夜晚來臨,媚找了一處山洞給他們作休息之用。無題從包裹裏拿出自帶的食物,分給殘雪和媚。殘雪接過,媚則搖頭拒絕,她說自己不餓。無題將水袋擰開,這才發現,水已成了冰,無法飲用。他打趣地說,樓主,看來,我們也隻有吃外麵的雪來止渴了。
殘雪隻是笑笑,並不接話。看到殘雪笑,無題就覺得踏實了些。他知道,笑容,無論是落寞還是舒心,對自己而言都是安慰。他記得莊主對他說過的話。那天,莊主突然停止向前,背對著他說,無題,你知道北笑冬樓的含義嗎?北笑東樓也就是殺手樓,莊內無事之時,可接受莊外生意,掙些銀兩,那樣芳菲的冬暖春樓就可以少操點心為暮茂玨支付開支。殘雪的事情,你也知道些,你年長於他,殺手技巧雖不如她,但是你可以安撫她,將她破損的心慢慢合攏,學會笑。
夜半。媚趁他們睡熟之際,悄悄起身向洞外走去。
殺手的敏銳力是強於任何人的。殘雪也蘇醒過來,心中疑惑,跟在她身後,保持適當距離孩小腳步聲。
殘雪跟著她來到一個石碑麵前,距離有些遠,光線黯淡,殘雪看不清碑上的字。隻見魅坐在雪地上抱著石碑,雙手緩緩不停摩挲,然後緩緩哭泣起來。
殘雪忍不住靠近。
誰?媚感知有人靠近,厲聲問道。
是我,殘雪溫和回答,已經走近。媚為擦拭的淚花在月光之下晶瑩泛著光。殘雪過去,與之輕輕擁抱。殘雪說,他死了之後,我也像你這般在他墳前坐著守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
媚沒有說話,輕輕推開她,拉著她一起坐到石碑前麵。殘雪這才看清,上麵寫著:愛夫蘇離之墓。
在殘雪麵前,媚一點顧慮也無。又開始撫摸,她說這是她每晚重複的事情,眼淚繼續流淌。
殘雪將她抱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極力認真使自己不哭泣。可是眼前的石碑使她想到了潘,淚水再也無法阻止。
殘雪很快停止哭泣,她想到了莊主,莊主曾說,過去的就該讓它變得有價值過去,我知道你會做到的。
是的,自己不可以讓莊主失望。他還在等著自己的解藥呢。
殘雪輕輕推開魅,她擦幹淚水微笑地說,魅,既然哭泣無濟於事,我們該活的好一點,學會微笑,這樣,那些過去就變得意義非凡,你說好不好。
魅看著殘雪,看著一直對著自己溫暖微笑的殘雪,過了許久,她點了點頭。
站在兩丈之外的無題已經濕了眼角,但是他在微笑。
寒風瑟瑟,可他一點也未感到冰冷。
天微亮他們便蘇醒過來。三個人彼此靠著向逆著風雪吹來的方向緩緩前行。越到高處,雪花越大,風越緊,力道驚人。他們不得不運用內力來禦寒喝當腳步。
三個人之間依舊沒什麼言語,可是覺得十分融洽。也許有了昨晚的擁抱已經悄悄交換了彼此內心深處的情感,他們感覺有股無形的安靜愉悅包裹著他們,是他們成為一個整體。
一天忙碌過去,從未歇止,依舊一無所獲。
時間快要接近尾聲了,他們之間的愉悅被逐漸擴大的擔憂取代。殘雪快要崩潰在這日複一日一點進展也無的尋找之中。她開始煩躁起來,有一種可怕的意識開始萌芽,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有某一部分即將遠離自己。她知道這是擔心莊主離開的憂慮轉移。她在雪地高平率左右觀看,扔掉寬布圍巾,有想要奔跑的衝動,不然胸口的決裂會將她撕得粉碎。
隻有兩天時間了。雪貂天生警覺性高,方圓一裏之內,任何腳步跨進去,它都會知曉,立即逃離。抓它本來就是棘手的問題,可是連找到它這樣簡單的問題也解決不了。殘雪開始在心裏責備自己,罵自己無能,辜負了莊主。
無題看著躁動不安的殘雪桎梏於自己臆想的責難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走到魅跟前,用祈求的目光看著她說,魅,殘雪現在需要冷靜,我想不出好辦法來,你過去抱著她吧。輕輕重複“殘雪,不要著急,會好的,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好不好”,看是否有用。
媚點了點頭,她的麵容也十分難看,像是和殘雪一樣,陷入了自我臆想的困境當中,自己將自己逼到了進退維穀的處境。
媚走近殘雪,抱著原地躁動的她。魅用堅定的口吻說,殘雪,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按時幫你們取來你們要的東西。看著我殘雪,你看著我。
殘雪在她堅定的言語中安靜了一點,呆呆地看著她。媚看著殘雪,依然地問,殘雪,你相信我嗎?
殘雪點了點頭,然後離開媚的懷抱深深的呼吸,平緩自己的情緒。會好的,她笑著安慰自己。
無題和媚同時微笑著朝她點頭。
最後一天。
殘雪恨題正要出洞,媚阻止了他們。
媚說,你們今天就留在這裏吧。至於你們要的東西我已經安置好了,今晚送到,絕對不會有意外。
殘雪轉身回來,看著臉色難看的媚問,媚,你怎麼了,臉色那樣難看?是不是惹風寒了?
媚笑了笑回答,我在這裏土生土長,你們還沒風寒,我怎麼可能惹風寒。
無題也走了回來,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他說,媚,我知道你在決定什麼事情,既然你不願說,我們也不去問。不過,我想說的是,有些事情,若可以拿出來大家一起承當就一起承擔好了,遇到了就該走到一起。
媚仍舊是笑,殘雪恨題都可以感受到這笑像一個花苞,在等待綻放,然後散發出什麼味道?至於到底是什麼味道,他們不得而知。
既然媚已經允諾了一切,他們就安心等待好了。
其實殘雪知道自己並不安心的,媚的眼神總是看著自己,帶著不舍。殘雪覺得,媚將要離去了,她很難受。
殘雪必須盡可能使自己開心點,她要使媚愉悅起來。雖然知道晚上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此刻不去想,也引領著媚不去想。殘雪對自己說,無論發生什麼,自己會和媚同在。
五
殘雪恨題像個木頭一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內心的疼痛隨著血液流遍全身。他們張大了口,卻失語一般說不出一個字來。
媚躺在石板上,黑發已經斑白。嘴唇發白沒有一點血色,嘴角溢出鮮血。眼神無力,垂死之際。
原來,媚就是一隻千年雪貂。
她趁殘雪恨題不注意,隔斷了體內內珠和內膽的相連筋脈。
殘雪跪在地上,用一雙顫抖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龐,用幹涸的嗓子重複地說,為什麼,媚,為什麼這樣,真的沒有其它辦法了嗎?
媚笑了笑,費力地抬起右手。殘雪立即雙手捧著,放在自己胸間。
媚無力地說,殘雪,我現在很開心很開心。因為你們,我學會了笑,一個人若學會了笑,生活已經知足,生和死也就沒什麼好在意。要不是你們,我天天沉湎在憂傷之中,那樣的活著意義不大,也會很快憂傷成疾而亡的。再說,我的死換來一個人的生,雖未見過他。但我深信,他是一個可以給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安穩郝暖的人。使那些被包袱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獲得釋然的。
殘雪聽著愈加泣不成聲。媚就這樣緩緩地撫摸著她的頭,接著說,殘雪,要說唯一的一點遺憾就是我們剛相識就要永分離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有這幾天的饋贈,我已經知足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晚你擁抱給我的溫暖,我迷戀其中,所以故意不帶你們去冰山之角,想和你多呆幾天。嗬嗬。殘雪,等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我相公旁邊。終於可以於他相見。你知道嗎,他真是個好男子,和你的他一樣,為救我而死。當年見他一瞬,我就徹底愛上了他。他談吐優雅,有時又一股霸道的痞子氣。他使得一手好劍法,會彈一手好琴。雪貂一族每個都有內丹,但內珠不是誰都有。這是祖先辛苦修煉出來的,可隔三代遺傳。內珠對我們貂族類而言也是稀世之物,所以族人之間殘酷爭奪。離郎就是為了……
故事還未講完,魅就沒了氣。一縷青煙之後,一個美女子變成了一隻純白色雪貂。殘雪雙手托起它,將她好好抱著,貼著自己的心口,靠著牆壁,傻傻地一直坐著。沒有言語,表情定格,沒有眼淚。
無題看著夜色,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拭幹臉上的淚水,蹲在殘雪麵前輕輕地說,樓主,好好葬了媚,我們回家吧。帶著它,媚就永遠閡們在一起的。
殘雪無聲點了點頭。
白雪皚皚,隨風飛舞。
無題對著一直呆呆看著石碑的殘雪說,樓主,我們回家吧。媚已經閡們同在。
殘雪突然斷然站起,大步離開,未曾停下來轉身回看一眼。她對著長空,鈴鐺聲笑。十足的落寞,十足的溫暖。
你未完成的笑容,我用我的餘生幫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