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白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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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自古繁華,太宗在時,便已是如此。抬眼或睥睨每日來往之人,衣著不同者,數不勝數。
這一切都要得益出兩個人。一個是智取江南的太祖,一個是以仁治國的太宗。不過也正是如此,造成了如今江南不和諧的一麵。
幾條街忂的盡頭有一顆碩大的桃樹,一到三月,便開滿了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總要吸引不少人來觀賞,其中不乏借此來求姻緣的年輕男女。
於是乎,靠給人牽線搭橋過活的紅娘便成了這棵桃樹最早的人。
桃樹旁邊有間歇腳的屋子,四四方方,約莫能容下二十來人。紅娘來得早了,總要有個地方歇歇腳。
“快快快,趁著天還早,進來歇歇腿”
一個矮胖的紅衣婦人先聲奪人,一邊說還一邊甩著小手帕招呼著身後幾人。
屋子裏的擺設簡單幹淨,貴在小幾上吃不完的點心。
“熱乎的點心,快讓我嚐嚐”那位矮胖的紅衣婦人眼疾手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一塊點心就往嘴裏塞。旁邊的人忍不住提醒她慢些。
她接過同伴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忍不住念叨:“咱們這位林官大人什麼都好,人長得俊美,人品貴重,做得點心還這麼香甜可口”
那位紅衣婦人吞了口茶惋惜道:“可惜了,誒誒,聽說他的母國亡了,你們知道嗎?”
門口不知何時來了位男人,身量高挑,膚色偏白,眼神似二月春水,柔和多情,卻是一眼望不到底。
“林……林官大人饒命,小婦無知,不該胡言亂語……”
“點心不好吃嗎?”
男人的聲音有些嘶啞,說起話來還略帶點口音,那是前不久剛滅亡的潘魚國話。大慶為了彰顯大國風範,自先皇起就特許異族在朝為官。
“好吃也不便多貪”
話剛落音,門口便依次進來四位侍從,將地上人圍繞起來。
背後議論朝廷官員,按大慶律令是要收押的,幾位婦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饒命的話到了嘴邊,就聽見木幾語重心長道,“我人既已在大慶為官,心必定也不會在別處,東西不能亂吃,話更不能亂說,小心禍從口出,且罰你們即日起,半個月之內不許出門。”
話畢,木幾和侍從兵分兩路,一路押送婦人回家,一路去了河邊。
聞人杜躺了兩天一夜,實在受不住了,於是趁著祥雲不在,悄悄坐在了窗邊。他的眼睛總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直覺得遠處好像有什麼緋紅一片。
木幾掀開轎簾,風吹過,緋紅的桃花搖曳起來,其中有一朵花瓣被風破開,頓時便四分五裂,隨波逐流了。
“大人,到了”
荷娘老遠就瞧見有人來,等到確定後,立馬轉頭就進去通報了。
無奈今天阿多倫不在,她頓時慌了神地找到了聞人杜。
聞人杜十分納悶,林官是掌握一方園林之責的官員,怎麼會到這裏來?
荷娘好心提醒,可能是為了聞人杜落水一事而來。
聞人杜點點頭,穿戴整齊,到了岸邊。
遠遠隻見一個頭發烏黑、衣裳烏黑、眼明牙白的少年,近了看,這不是阿多倫那小子嗎?
聞人杜久經官場,修的就是不漏聲色的本領,即使心中覺得再意外再吃驚,表麵也永遠是一副雲淡風輕地模樣。
阿多倫倒背著手站在一行人最前麵,正眼含笑意地看著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畫舫雖比不上宮廷宅院,但好在五髒俱全,幾人轉眼到了會客的客堂。
鬧了半天,還真叫荷娘說著了。林官大人就是為了前幾日落水一事而來。
“杜先生,身體可好些了?”
“杜先生”三個字一出,聞人杜心裏反而鬆了口氣。不是他喜歡這個稱呼,而是這個稱呼能保證他身份不被泄露。他用餘光不動聲色地瞄了阿多倫一眼,隻見那人表情十分得意。
西街的盡頭是一片水域,大多住著一些常年漂泊水上或者走投無路投奔江南的異鄉人。他們白天奔走,晚上天為被地為床,時間一長,水域旁竟然有了一個郊野。
郊野裏長滿了許多別處的花草,其中就有一味叫作醉馬草。
醉馬草草如其名,馬食之,能令其異常亢奮……
聞人杜聽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裏很不是滋味。
“……門口那輛馬車是我家大人所贈,自錢塘千裏內暢行無阻,還請先生笑納”
解釋原委的是個和祥雲差不多大小的小丫頭,眉眼彎彎的,說話的時候還一臉自豪,可愛極了。
聞人杜忍不住也衝她彎彎嘴角。
等人一走,他的心就忍不住扭曲起來。
江南一片不與北方車同軌的事他是知曉的,怎麼一片之內自己和自己還不同軌呢?
車不同軌,那行能同倫嗎?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聞人杜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怎麼給他丟過來這麼一個燙手山芋?
阿多倫見他一直盯著門口那輛馬車,忍不住也跟過去。
“你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吧。”
聞人杜一愣,心說這人怎麼知道的?但表麵卻是一副沒聽見的樣子,隻自顧自地看著車輪。
“主子,西伯大人”
這是買菜的祥雲回來了。他左手挎著菜籃子,右手提著幾貼藥,浩浩蕩蕩地一路奔來。
短短幾天,祥雲瘦了整整一圈。
阿多倫望著他點點頭,心說這孩子雖然愛哭鼻子,但卻是個有良心的。
聞人杜簡單地向祥雲介紹了一下眼前的馬車,祥雲忍不住瞪大了雙眼,先是驚,隨後轉為喜,將手裏的菜移到一處,騰出一隻手來把馬車摸了又摸。
聞人杜這時站起來,對著阿多倫把頭一點,算是謝過。
阿多倫微微揚了揚脖子,一臉神氣。
人生在世,無論貧窮或富貴,責任總是如影隨形,避無可避的。一家或一國想要追尋明朗,光靠一輩人的艱辛和汗水,往往是不夠的。前人打下江山,後輩首要之務便是守住前人心血。而為了區區“守功”兩個字,當臣子的無時無刻不得不為君王謀劃、思慮。
天空並不算清朗,陡然一陣風過,月兒才從雲層裏緩緩移出。
聞人杜低頭看著傷痕累累的雙膝,月光透過窗子打在他身上,白淨又清冷。
祥雲咬著嘴唇,將白瓷瓶裏的草藥取出一些,輕輕叮囑:“主子,可能有點疼,您忍忍”
聞人杜收回目光,抬起頭,一輪金黃的圓月正好掛在眼前。
他歎了口氣,道:“近水樓台先得月,事緩則圓,事緩則圓”
“幸好先下不是特別炎熱,要是灌了膿可就糟了。您說您和太子殿下那麼交好”
“祥雲”
聞人杜少有的嚴肅。
“祥雲失言了,還請主子責罰。”
聞人杜看著這個小小的孩子,心裏驀然想到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在京城做他的逍遙王爺。師父常年留在軍中,偌大的王府就他一個主子,下人自然是事事以他為先,事事以他為尊。睡到日上三竿那是常有的事,出門遊玩是他的首要任務,京城方圓五百裏,沒有他不知道的趣事……那真是一段不知今夕何夕的逍遙日子。
可是後來遇到了那個人,一切就都變了,變得他再不能出去遊玩,變得驚心動魄起來了……
“罷了,你退下吧。”
祥雲退出去,正好遇到了前來探視的阿多倫,阿多倫見祥雲一副麵如死灰的模樣,就知道來得正是時候。
他朝祥雲把頭一點,然後自信推門,正巧瞧見坐在床邊閉目的聞人杜,微微蹙著眉。
“杜兄真是流連不利,怎麼就把膝蓋傷著啦?”
阿多倫緩緩靠近,搖搖頭一臉玩味:“可惜了,這麼白皙修長的一雙腿”
聞人杜微微睜眼,飛速從容地將自己的雙腿遮住,然後又一臉淡定地抱拳:“不知西伯大人到訪,在下有失遠迎”
也許是白天折騰久了,這會突然坐下來,聞人杜不知不覺腦中就一片空白,連有人推門進來他都沒聽見。
“杜兄這是算到在下要來麼?早聽說中原京城能人頗多,百聞不如一見。那你再猜猜,我是為何而來?”
聞人杜心裏覺得好笑,心道這人就差把“得意”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西伯大人來尋在下,定然是有要緊事。”
阿多倫最看不慣的就是聞人杜這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當年他在朝堂惹怒天子,聞人杜因幫他說話被責罰時,也是這麼一副不鹹不淡的做派。連他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有人專門逮住機會欺負聞人杜。可偏偏聞人杜還要往火坑裏鑽。
這人,是個傻的!
“哼哼,杜兄敢情是表麵端坐釣魚台,心思日行八百啊?猜得不錯,不過……”
“先前隻聽說攬古出勇士,想不到謀劃起來也這樣厲害啊,西伯大人,請”
聞人杜忍痛起身。
從先前種種看,聞人杜隻覺得這孩子是個果敢、有主意的,如今看,隻怕不止如此。
阿多倫心裏盤算著怎樣將交換的籌碼可以加到最多,回過神來,聞人杜已經在替他斟倒茶水了。
阿多倫想要伸手去接,但是忍住了。他聽見那人溫溫柔柔地道:“前幾日你救我於水中,一直沒來得及感謝你,這茶,雖不如南蠻的好,但好在淳樸,你嚐嚐看?”
聲音還有點嘶啞。
不過話一說完,聞人杜就一揚脖子將杯中物一飲而盡了。
原來這先發製人的戲碼叫作“以茶代酒”。阿多倫心裏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顯然方才這個“一飲而盡”的舉動超出了他的準備,喝完他就立馬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找補。
“咳,隻是不知道這茶為何會從京城南下?”
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在問聞人杜遠道而來的原因。
聞人杜聽完一笑,委婉繞過話題:
“看來西伯大人也是個愛茶的,定然看出了在下對茶不過是略知一二。”
阿多倫知他不想說,還沒來得及另想高招,就直覺得手心一暖,低頭,淺淺一杯碧綠碧綠的茶水。
茶葉繾綣,漂浮流轉。
雖然不知聞人杜為何滿身傷痕,為何遮掩身份,又為何遠道而來,但阿多倫卻知道這人要做的事。
他沉默許久開口道:“一個月後,是江南名角白慕朝名伶的生辰,或許能對你有幫助”
話都沒說完,阿多倫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